“咱九連不是偵察連,物極必反,咱要懂得適可而止!”胡海潮仍舊怒氣衝衝。
雷鈞笑道:“老胡,你這就不對了。不是我不跟你通氣,你前兩天不是拍著胸脯跟我說,隻要路線正確,如何安排都是我這個連長說了算嗎?這才剛開始,你就要反悔了?”
“我不跟你扯淡!”胡海潮說道,“我是指導員,我得為戰士們的安全著想。而且他們的情緒到了臨界點,有幾個戰士已經蠢蠢欲動了。你非得弄得天怒人怨,萬一起了衝突,這場子怎麼來收?”
雷鈞仰起頭若有所思,良久才說道:“你把心揣回肚子裏,能出什麼事?再說了,我既然敢這麼幹,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胡海潮說:“你的意思是叫我別管了?”
“我沒這個意思!你要不想管,就去和章參謀領著兩個衛生員去埋鍋造飯!”雷鈞急眼了,提高音調說道,“我跟章參謀也講過,這事你們要是覺著不妥,回去我自己找團長檢討。但這幾天,我是絕不會妥協的!”
“我真倒了八輩子的黴,遇到你這麼個搭檔!”胡海潮說完扭頭便走。
雷鈞苦笑著搖搖頭。
半小時後,搭好帳篷的兵們,脫掉內衣褲,光著身子穿著作訓服,在同樣裝束的雷鈞的帶領下,奔向胡楊林深處的一片開闊的沼澤地。這種蠻荒的鹽堿地,能尋到一塊數十畝的沼澤地委實不易。可見雷鈞和胡海潮早就做足了功課,幾乎把所有的訓練環境都考慮了進去。
十人一組齊齊排開,在沼澤地裏變換各種姿勢匍匐,勻速前進,每組抓最後兩名從頭再來一次。這是一次有針對性的訓練,也是野戰軍最常規、最重要的訓練科目。十多天前,他們在戰術對抗上,被三連的新兵們遠遠地甩在身後,沒有一個人達標。
兵們早就餓得頭暈眼花,兩腿灌鉛,但在盛壓之下,又都無一例外地打起十二分精神。這種帶有競賽意味的訓練,最能激起軍人的鬥誌,都是男人,誰也不比誰身上少顆零部件!
天近黃昏,風起雲湧,氣溫驟降,胡楊被風刮得呼呼作響。還真有種“浩浩乎!平沙無垠,敻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的意境。
沼澤地裏熱火朝天,兵們已經在泥水地裏折騰了兩個多小時,早已精疲力竭。他們全都拚紅了眼,除了兩隻眼睛還依稀可辨外,一身泥水的兵們,趴在那裏活脫脫就是一隻隻要被扔進烤爐的半成品“叫化雞”。
一聲哨響,指導員胡海潮從泥地裏抬起頭來抹了把臉,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他終究還是不放心兵們,每一輪訓練都衝在最前麵。
雷鈞嘴裏叼著口哨,掏出老二衝著泥地裏撒尿。兵們都以為結束了,如法炮製,一塊低窪區變成了一片汪洋。
雷鈞指著尿坑說道:“什麼時候滾幹了,什麼時候收隊!”
兵們哄堂大笑,他們覺得這個玩笑太有意思了。
“一班長!”雷鈞吼道。
“到!”劉良挺起胸膛,應聲而出。
“怎麼樣?帶個頭吧?”雷鈞衝著尿坑努努嘴說道。
一臉茫然的劉良,瞪大眼睛盯著眼前這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上尉,想在他臉上讀出玩笑的意味。
“嗵”一聲,一群人還沒反應過來,胡海潮一個躍起前撲,帶著濃烈臊味的尿液鋪頭蓋臉地襲向一旁的隊伍,兵們下意識地騰挪跳躍。離胡海潮最近的雷鈞,側身站在亂哄哄的隊伍前,幾滴尿液順著他的臉頰悄無聲息地滑落,而他,卻像毫不知覺。甚至都沒有去看一眼伏在尿坑裏一動不動的這位身先士卒的搭檔。
劉良已經抱頭閃到了三米開外,強忍著一陣壓過一陣的惡心,茫然無措地站在那裏。
雷鈞扭頭向劉良投來一個鄙夷的目光,他強壓住快要迸出胸腔的怒火,冷眼掃過已經緩過神來正在低著頭自覺列隊的兵們臉上,良久,才緩緩說道:“還有人認為我在開玩笑嗎?”
兵們沉默不語又不為所動。
“二班長!”
範得貴下意識地探出頭,又很快縮了回去。
雷鈞須發賁張,再次吼道:“聽我的口令,臥倒!”
“劈啪、劈啪!”兩個兵應聲倒地,其他人“轟”一下悉數閃開。
“一群慫包!”胡海潮罵道。
士官陳小毛扒開人群,走到隊伍前列,直視雷鈞:“連長,我要跟你單挑!”
“陳小毛!”胡海潮一個箭步擋在雷鈞麵前吼道,“抽什麼風?想造反嗎你?”
“我不敢造反,但我受不了這個鳥氣!”陳小毛仰頭回應。
“你……”胡海潮想要上前,被雷鈞拽向一邊:“沒事,指導員。訓練場上,士兵有向指揮員挑戰的權利!”
“我接受你的挑戰,但你要告訴我,為什麼不聽命令?”雷鈞強壓住胸腔裏就快迸出的火焰,平聲靜氣地問道。
陳小毛深呼一口氣說道:“不管你怎麼折騰,我們都不怕,但你汙辱了我們的人格!”
胡海潮在一旁喝道:“陳小毛……”
“讓他說!”雷鈞衝著陳小毛喊道:“說吧,我如何汙辱你人格的?”
“從你到咱們九連的第一天起,我們就知道你是衝著什麼來的。九連就是你的試驗田,我們這群爹不疼娘不親的老兵就是你的試驗品!你比誰都清楚,無論我們如何表現,九連都將不複存在,我們也不可能有任何人留下!可是你不顧我們的感受,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把我們當成墊腳石,從而達到自己重回偵察連的目的!”
“對!”人群中的範得貴沉聲接道,“也許小毛講得有點偏激,就在今天之前,我們還不相信你會如此處心積慮。因為我們很多次都被你的正義凜然、敢作敢為所感動,也從你的身上學到了很多。但今天,這樣的事我們無法理解,我們不是特戰隊,也不可能成為你的偵察連。我們隻是一群即將退役,對部隊充滿留戀,對自己的過去存有遺憾,對現在的處境還有那麼一點不甘心的,普通的老兵!我們的追求很簡單,就是你無數次教導我們的,好好當回兵,站好最後一班崗!我們是軍人沒錯,但軍人也有人格,沒有任何一個條令告訴我們一定要承受這種胯下之辱!”
劈頭蓋臉的斥責,讓雷鈞措手不及,他怎麼也不會想到兵們會有這樣的想法。他額頭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卻又不得不默默地傾聽。他相信這不是兵們全部的思想,最多隻是一群被逼急了的人,口無遮攔,逞一時口舌之快。他們犀利的言辭並非全無道理,他絕對沒有想過踩著兵們的肩膀去加官晉爵,但他又無法否認一個事實,那就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就是為了證明,證明自己的卓越!
他告訴自己不能生氣,也不要針鋒相對地去反駁。解決問題最簡單也是直接的方式就是接受他們的任何挑戰。他輕輕地拍了一下站在身邊的胡海潮,他在安慰自己的這個搭檔,更是在安慰自己。他輕聲而又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不否認你們的指責,終有一天,你們會看到事實並非都是你們想象的那樣。今天,我不會選擇妥協,以後,也不會!我接受你們的挑戰,但你們必須得承受抗命不遵的後果!”
陳小毛挺起胸脯朗聲道:“如果你今天勝了我,我願意接受任何形式的處罰,包括馬上脫下軍裝滾蛋!”
雷鈞道:“好!怎麼比?”
“你把我摔進尿坑,或者,我把你摔進尿坑!”陳小毛的聲音不容置疑。
雷鈞打了個響指,麵向人群說:“我要改變我的主意,你們都有機會不受處罰。那就是,一個一個地來和我交手,直到有人把我摔倒在尿水裏。否則,除了指導員和兩個聽從命令的同誌外,所有人都從這個尿坑起步,爬回到帳篷裏!”
那天傍晚,在額濟納河平原最美麗的胡楊穀裏,上尉雷鈞,在一聲聲號叫中,摔倒了十四個老兵。但他終因體力不支,被重重地撲倒在地後,從泥地裏拱起來然後翻身朝天,仰頭大笑,兩行淚水在他堅毅的臉上和著泥水緩緩滾落……
胡楊穀的夜,死一般的沉寂,月色撩人。溫婉的月光如縷如紗,柔柔地潑灑在胡楊林間,影影綽綽。偶有微風拂過,樹枝便悄無聲息地隨風搖曳。步出胡楊林,雷鈞登上高處,那裏有兩個人影,他們在小聲嘀咕著。看到雷鈞,章參謀遠遠地說道:“我還以為你小子偷偷鑽到胡楊林裏去會七仙女了!”
雷鈞笑道:“真有這好事,兄弟肯定不會一個人獨占,怎麼著也得分你們兩個。”
“得了吧,就章高參這副模樣,還不得把人仙女嚇跑?還不如待在天上,專心侍候著天篷大元帥!”胡海潮一本正經地說。
“那是嫦娥!”章參謀大笑,“我說老胡啊,你大小也是個指導員,政工幹部,怎麼這麼沒文化呢?”
胡海潮不急不惱:“不是有句話叫做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嗎?那意思是,天上的事亂著呢,咱們凡夫俗子哪能搞得清?”
章參謀痛苦地搖搖頭:“唉,黨把部隊交給你這樣的凡夫俗子,怎麼能讓人民放心啊!”
雷鈞爆笑:“行啦,哥倆都別逗我開心啦!你們為啥到現在還不睡?”
“等你啊!”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回答道。
雷鈞怔了一下說:“謝謝。其實你們根本不用擔心我,這點兒挫折算得了什麼?”
“你想太多了吧?”章參謀說道,“是老胡拉我來的,他憋得不行了,非得讓我們倆合計合計給丫找個媳婦兒。”
“呸!”胡海潮一腳飛踹過去。
章參謀閃到一邊,變戲法似地抄起一瓶白酒道:“老胡你別不承認!你看,連酒都準備好了,不就是想賄賂我們嗎?”
“這酒是我從劉良那兒搜來的。這小子膽子也忒大了!”胡海潮連忙解釋。
“夜色如此美麗,雷大才子難道沒有一點兒感慨嗎?來首詩吧,順便教教你這個搭檔一點兒文化!”章參謀笑道。
“我早就是個武夫了,哪有這雅興?給你們背首別人的吧。”雷鈞奪過白酒,仰起脖子咕嚕咕嚕一氣喝去五分之一,極目蒼穹,緩緩地沉聲吟道,“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