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無動於衷,胡海潮上前踢了幾腳。那兵艱難地翻過身,身體拱起,又癱了下去。
“三十秒集合完畢!”雷鈞炸雷般地一聲厲吼。
“原形畢露,都看看自己什麼樣子!”望著東倒西歪的兵們,雷鈞臉上的汗水已經結晶,白蒙蒙的一片,顯得是那麼的凝重和不可抗拒, “我知道各位恨不得將我大卸八塊,但我仍然要踐行我的諾言,如果有一個人不能按時到達,明天,這條路我們還將重走一遍!我希望你們把對我的仇恨化做動力,現在離我們約定到達的時間隻有三個多小時,還有至少十五公裏路程。這是第一次休息,也是最後一次,給各位二十分鍾時間補充能量。水和食物都在你們的身上,自己決定如何分配。”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胡海潮的聲音顯得更加嚴厲,“哭喪著臉有用嗎?指望誰來拯救你?這道坎就擺在眼前,沒有退路,過也得過,不過也得過!”
兵們默不做聲,他們甚至連翻眼皮和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雷鈞講話的時候,章參謀就黑著臉,在隊伍後麵來回轉悠,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雷鈞很多年前就和他打過籃球,知道此人脾氣耿直,六年前就已經任副連職好幾年了,到現在還是個正連職參謀。怕他摟不住火,或者以“欽差”的身份指點幾句不該講的,影響了兵們的士氣,便趕緊走過去搭訕。
這章參謀果然心裏窩著火:“你把這個當做偵察連了吧?你看我這把老骨頭被你折騰得。”
雷鈞賠著笑:“團長為什麼不派別人來?因為您是定海神針!換別的參謀,早就趴下了。”
章參謀仍舊沒好氣地說:“得了吧!誰不知道你雷連長的脾氣?就是團長他老人家親自來,你照樣還是我行我素。”
“剛才我有點急眼了,多有冒犯。”雷鈞說道。
“你抬舉我了,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章參謀氣已消了大半,抬手說道,“我是作訓參謀,對訓練這事還是有點兒心得的,這麼蠻幹,遲早會出問題的!”
雷鈞抓抓腦袋說:“行,我接受組織的批評。回頭,我自己去找團長作一個深刻的檢討。”
章參謀在機關待了近十年,什麼樣的人沒見過?知道這個九連連長言不由衷,跟他打完太極,接下來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便懶得再跟雷鈞囉唆:“省省吧你,你那水壺裏的水要是喝不完,給我留點兒!”
兵們蹲在地上,鼓起腮幫子開始中餐。雷鈞拆開牛肉幹,往嘴裏塞了兩塊,連袋子一起扔給了不遠處的李朝暉。胡海潮一直拿眼盯著自己的搭檔,他本想上去提醒他幾句的,見他對自己敬而遠之,又搖搖頭蹲下。
看著兵們狼吞虎咽,雷鈞的心裏五味雜陳,移目遠眺,目及處已經能隱約看見胡楊穀邊的山脈。大漠烈日,無邊蒼茫,讓人徒生一股豪邁之氣,不由得感慨萬千。恍惚中,他覺得這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這些年來命運多舛,幾乎已經習慣了逆來順受,他本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一個人承受了所有的孤寂與挫折,夢想卻始終如空中閣、水中月,看得見,抓不著。可今天,一切都改變了,這三十多個活生生的漢子,都是自己的兵。讓他們前進,他們就不敢後退。
如果不是六年的堅守,這個時候,肯定還在徘徊中經曆著痛苦的抉擇,是脫下軍裝還是繼續追尋自己的夢想?但現在,他已經沒有了這種顧慮,命運將他推向了人生中的又一個起點,也使得當初設計的人生軌跡得以無限期地延續。
未來,誰也不知道,也許,明年、後年,總有一年到了這個時候,仍舊逃避不了麵對現實。他不是沒有想過,有時候,他甚至想得手腳冰涼。他不知道,自己真到了脫下軍裝的那一天,該怎麼活下去?
一聲令下,再次上路。兵們休養生息後,麵色紅潤,步伐矯健,沒有人再盲目地衝刺,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站在隊列中,緊緊相隨。也許這樣整齊劃一的隊形保持不了太久,也許會有人在中途倒下,但雷鈞知道,結局幾乎不會再有懸念了。
十五點二十五分,第一批七個人踉蹌著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半個多小時趕到了指定地點。兩位班長劉良和範得貴,在放下背囊稍作調整後,轉身往回跑。作為老兵和骨幹,這個時候,他們比任何一個兵都清楚自己的責任與義務。
先他們十多分鍾到達目的地的雷鈞,並沒有阻止他們這種違規的行為,弟兄們這一路的表現已經讓他很受感動,特別是這一群兵齡最長的士官與骨幹們。雖然他看上去麵無表情,沒心沒肺。
但胡海潮和範得貴半架半拖著最後一名士兵轉過山丘,進入視線的時候,已經離最後的時間隻有不到五分鍾。兩個早就被卡車送到目的地的衛生員嚴陣以待,所有兵都屏聲靜氣地,緊張而又崇敬地看著這三個蹣跚的身影。沒有人喊加油,更沒有人歡呼,他們已經耗盡了體力,甚至虛脫得無法平穩地站立。雷鈞喝退了幾個體力恢複較快,準備上前幫忙的隊員,他要讓這一幕定格,讓自己的所有部屬永遠銘刻在心。
三四百米的距離,平常他們隻要不到一分鍾就可以輕輕鬆鬆地跑完,但今天,這樣的距離就像橫亙在麵前的賀蘭山脈,近在眼前又遙不可及,難以逾越又不得不去征服。
胡海潮的身上掛著五杆槍,早就體力透支,身邊的這個家夥在離終點還有五六公裏的時候,就已經被打敗了,幾乎癱在了他的懷中。那個時候,所有人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胡海潮情急之中,狠狠地抽了那小子幾耳光,這家夥才悠悠然還了魂,開始挪一段癱一段。否則,縱使他胡海潮有金剛之身再生個三頭六臂,也沒氣力把一個一百五十多斤的漢子生生地扛回來。
一百五十米、一百米、八十米……有人開始情不自禁地歡呼,接著歡叫聲一片。在離終點大約還有四五十米的時候,那個本已經處於半休克狀態,氣若遊絲的戰士,突然用力掙脫胡海潮和範得貴的手,大吼一聲,搖搖晃晃地衝向人群……
兵們忘情地抱作一團,聲嘶力竭地喝著、鬧著,喜悅還有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胡海潮眼睛紅紅的,輕輕地摟著低頭抽泣的李朝暉的肩膀。雷鈞別過臉去,兵們真情流露,對這一切他能感同身受。這一刻,他們需要宣泄,需要慢慢去品味這一生中難得一次的幸福。
雷鈞走到了章參謀的身邊,他正表情痛苦地捧著雙腳查看血泡。奔跑的時候沒有感覺到,這一坐下來,腳底開始傳來鑽心的疼痛。腳板起泡的不止他一個,坐在他一旁的劉良,右腳前掌血泡早就破了皮,肉粘在了襪子上,脫襪子的時候,痛得他倒抽涼氣。
“章參,還好吧?要不要讓衛生員包紮一下?”雷鈞笑問。
章參謀翻眼看看雷鈞,甩了甩手裏的襪子,說道:“你贏了!往後你怎麼折騰,我都不管了,反正我也負傷了!”
雷鈞哈哈大笑:“您可不能撂挑子,您要是不盯緊了,萬一整出什麼幺蛾子,您這可是失責哦!”
胡海潮湊了過來,一臉誇張地說道:“老章,你這是怎麼了?咋能起這麼大個兒的血泡?”
章參謀撇撇嘴說:“早聽說你們倆穿一條褲子,沆瀣一氣。今天看來果然如此,豬肉燉粉條我也不要了,求你們放過我行不?”
短暫的喧囂過後,兵們就像紮了眼泄了氣的皮球般,神態委靡,橫七豎八地癱軟在地,還擺出各種撩人的姿態。二十多分鍾後雷鈞吹響了哨子。
“都休息好了?”雷鈞笑嘻嘻地問道。
沒人回應,這時候,連張張嘴都是一件吃力的事。
“現在距離天黑至少還有三小時,大好的時光不能浪費了。鑒於各位英勇的表現,我決定今天晚飯延後到九點鍾,給各位再增加一個項目!”
多數人都沒反應過來,機靈點的以為連長在開玩笑。隻有參與製訂計劃的胡海潮和章參謀知道這個瘋子是在玩真的。
見兵們麵無表情,沒有反應,雷鈞說道:“好!看起來你們精神還不錯,都已經作好了心理準備。都回頭看看,看看這塊世外桃園。我和指導員沒有騙大家,帶你們來就是看風景的!可惜啊,你們好像都無動於衷!”
兵們都習慣了這個連長神一出鬼一出,誰都不知道他下一秒鍾想幹什麼,但他們都清楚,今天的事還沒完。有的低頭略有所思,揣摩著接下來連長到底要玩什麼花樣。有的幹脆什麼也不想,反正最艱難的時候已經挺過來了,再怎麼折騰也得天黑,也得睡覺,索性靜心養神。
“給各位半小時的時間,就地搭好帳篷,聽哨聲集合。今天還有最後一哆嗦,不比這四十公裏輕鬆。希望各位有始有終,拿出你們舍我其誰的豪邁之氣,像個真正的男人,迸發出你們最後的能量!同誌們有沒有信心?”
“有。”回應他的聲音稀稀落落,有心無力。
雷鈞怒吼:“有沒有信心?”
“有!”這次仍舊聲小勢微。
雷鈞握緊拳頭舉起來,又輕輕地放下,沉聲道:“解散!”
目送連長怒氣衝衝地拂袖而去,兵們愣在當場,不知所措。站在隊伍一側的胡海潮,鐵青著臉扭頭訓斥道:“一群慫兵!看看你們的樣子,丟臉丟到姥姥家了!”然後又拍拍自己的胸脯歇斯底裏地吼道:“再苦再累,老子他媽的精氣神還在!”
所有人都低著頭羞愧難當。在烈日下奔跑了四十公裏,一個都沒有掉隊,卻在到達終點後,不小心踩了“老虎”的尾巴。沒有人再去想豬肉燉粉條,他們後背發涼,懊悔不已。
胡海潮還沒完,兩隻眼珠突起著說:“腿軟的,可以打報告退出!還想證明自己有蛋的,做好脫十層皮丟半條命的準備!我陪著你們玩!”
忍了一天的胡海潮,訓完了兵們,又氣勢洶洶地跑去找自己的搭檔。雷鈞見他黑著臉,便知道這夥計來興師問罪了。
胡海潮說:“不是說好了今天隻有四十公裏這一項嗎?你怎麼又來這麼一出?把我這個指導員當擺設呢?”
雷鈞道:“老胡你消消氣,你也能看出來,這幫小子底子並不薄,根本沒到極限。咱必須得趁熱打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