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槍 雄兵重抖擻 六 兵者無上
清晨五點,碧空如洗。兵們還在睡夢中,空曠的靶場沒了角錚狂鳴之氣,衝天的白楊在晨靄中微微拂動,整個二團營區靜寂而莊嚴。一輛敞開篷布的軍用卡車悄然駛入九連營地,三十多名九連的士兵,已經整裝待發。
九連長雷鈞一身嶄新的作訓服,精神奕奕地一邊招呼兵們卸下物資,一邊小聲地與胡海潮交流著什麼,時而還能聽到兩人爽朗的笑聲。為了這一天,他們作好了精心的準備,雖然有過爭執,但他們從不缺乏默契。
因為事前沒有透露,兵們隻當是一場普通的拉練,所以看起來個個精神抖擻。點檢和發放完裝備,雷鈞上前一步,朗聲說道:“同誌們,從今天起,我想帶著大家去看看風景,做一次長途旅行,也許三天,也許五天,也許更長。我希望各位能和我一樣,放下所有的束縛,盡情地去享受。你們可以盡興,甚至可以撒野,但是,一定要做好心理準備,這一次,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沒有人會幫助你,也沒有人會同情你,一切都要靠自己!”
剛剛還一臉輕鬆的兵們,笑容在臉上瞬間凝固,變得緊張起來。雷鈞笑容滿麵地看著他們,頓了頓,繼續說道:“不要緊張,這就是一次拉練,也許你們早已經曆過。我和指導員還有司令部的章參謀會全程陪伴你們,和你們一樣,這對我們來說,也將是一次挑戰。這幾天到底要如何安排,取決於大家的表現,我們的計劃不會提前公布,所以,你們不要去揣測。也許你們可能會經曆很多意想不到的挫折。”
胡海潮在一旁補充道:“我們並不奢求通過幾天的拉練,令同誌們脫胎換骨。我們隻希望讓你們的軍旅生涯少一些遺憾,多一點懷念。如果很多年後,你們仍然能清晰地記得這一段旅程,或者溫馨或者不堪回首,甚至刻骨銘心,那麼,我和連長所有的努力就沒有白費!”
“幾天前,同誌們的表現告訴我們,你們從不缺乏一個軍人應有的精神與擔當,你們可以迸發出令人炫目的光芒,你們缺的隻是那麼一點麵對困難與挫折的勇氣!我堅信,大家都能挺過這一關,更希望各位幾天後都能走著回來,都能像此時此刻一樣,笑靨如花!”雷鈞舉起拳頭揮了揮,喊了句,“同誌們有沒有信心?”
“有!”兵們的聲音振聾發聵。
雷鈞一聲低吼:“上車!”
等到兵們全部上了車,車廂外的雷鈞拉下了篷布,將車廂遮得嚴嚴實實。卡車緩緩地駛出二團,駛入了漫無邊際的戈壁灘。兵們就像一群被趕上汽車的豬仔,亂哄哄地不知道被拉去哪裏,更不知道接下來將要麵臨怎樣的命運。短暫的興奮過後,他們麵麵相覷,茫然地看著並肩靠在車廂尾部閉目養神的司令部參謀和指導員,不知所措。
卡車在顛簸了近兩個小時後,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昏昏欲睡的兵們,下意識地全都站了起來,有人伸手要去撩開篷布,被胡海潮低聲嗬止。他們不敢再輕舉妄動,車廂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過了足有五分鍾,急性子的李朝暉有點沉不住氣了,壯起膽子小聲地問胡海潮:“指導員,車子是不是壞了?”
胡海潮輕咳一聲,沒有答理他。兵們惴惴不安,正襟危坐。過了好久,卡車終於再次啟動,一反常態地突然調轉方向,然後加速,以每小時六十碼的速度在崎嶇的鹽堿地上向前狂飆。窩在車廂裏的三十多號人反應不及,東倒西歪,各種撞擊的聲音不絕於耳。脾氣火暴的劉良反手緊扣車廂板,在搖晃中忍不住破口大罵:“連長這是要搞啥子鬼嘛?”
半小時後,兵們已經被搖得目眩神迷、七葷八素,車廂裏開始騷動,有人不停地大聲幹嘔著。卡車突然減速,駕駛室裏的雷鈞打開車門,探出大半個身子衝著後麵的車廂,吼道:“下車,集合!”
胡海潮反應神速,第一個撩開篷布,從低速行駛的車上縱身跳下,兵們接二連三地魚躍而下。最後下車的李朝暉,落地不穩,一個趔趄栽倒在地。
“慫兵!”胡海潮罵道。
兵們頭昏腦漲、神色慌張地列隊完畢。雷鈞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又看看被折騰得疲憊不堪的兵們,手指右前方,說道:“往西南方向約四十公裏,有一個地方叫做胡楊穀,那裏有一片胡楊林。現在是北京時間早晨八點整,八個小時後,也就是下午四點,我和指導員會準時在那裏等候你們!沒有早餐,中餐就是你們隨身攜帶的幹糧。晚餐要等著你們自己到達目的地後埋鍋造飯,我們準備好了豬肉和粉條。提醒各位,如果有一個人不能按時到達,這條路我們還將重走一遍!”
兵們倒抽一口涼氣。這時候他們才發現,自己已經置身一片人跡罕至、一望無垠的荒漠中,放眼望去,看不到一個地標。日月輪換、滄海桑田,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讓這塊廣袤的荒漠看上去顯得是那樣的蒼茫與厚重。置身在這裏,幾十人的隊伍顯得是那麼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看不到目標,也看不到希望。好在,這是一群曾經在荒漠中生存和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兵,他們曾經待過的地方,遠比這裏蒼涼。
“強調一下紀律。”胡海潮說道,“跟緊大部隊,沿途可能會經過牧區,不準擾民,不準借助任何工具。每個人帶好自己的裝備,一樣都不準少,一個人都不準拉下!”
如果用簡單的數字換算,這樣的任務對他們來說,並非不可能完成。因為一個正常的連隊,一個正常的士兵,全副武裝負重十多公斤,跑完五公裏最多也隻需要不到半小時。八個小時四十公裏,理論上,就是走也能走到。但這是西北地區一年最熱的時候,日平均最高氣溫接近35℃,甚至出現過40℃的極端天氣。即使在烈日下的荒漠中,一動不動,也會被烤得冒油。這是一支剛剛铩羽而歸,被一群列兵收拾得毫無還手之力,被人稱做散兵遊勇、老弱病殘的準後勤連隊。他們從未經曆過這樣長距離的徒步拉練,從來沒有想過在軍旅生涯行將結束的時候,會遇到如此大的挑戰。
無論他們對連長和指導員有多麼的崇敬,無論他們曾經多少次發誓要好好當回兵,但對這樣超越常規的訓練方式,都覺得不可思議。誰都知道這將意味著什麼。直到現在,他們才算明白,這一次沒有經過任何預告的拉練,肯定是一段魔鬼之旅,等待他們的將是接踵而至,一場又一場的考驗。而這四十公裏的路程,充其量隻能算是個小序曲。他們將所有的不滿都寫在了臉上,悲愴、憤慨,還有騷動與不安。
雷鈞早已換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對兵們的畏難情緒視若無睹:“提醒各位,如果有一個人不能按時到達,晚飯就有可能會吃不上。我不會聽任何人的任何理由,是騾子是馬,是英雄還是孬種,今天你們就自己遛一遛!聽口令,向右轉,跑步走!”
軍令如山。連長處心積慮的一頓鼓噪,徹底地激起了這群老兵的狼性,他們有再多的不滿和委屈,聽到衝鋒號響,就已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兵們號叫著,發力向前狂奔。不管他們願不願意,他們中間的很多人,已經不可避免地將在三個月後褪下軍裝,永遠地告別軍營。誰都不甘落後,誰都不想在軍旅生涯行將結束的時候,被烙上孬種的印記!
因為沒有要求要保持隊形,三十人的集群在保持了不到三公裏後,就開始漸漸拉開距離。三個幹部不緊不慢地跟在隊伍的最後,他們大聲提醒著兵們屏住呼吸,注意節奏。可是,沒有人把這些提醒當回事,兵們已經陷入亢奮的狀態。
五公裏剛過,隊伍已經拉開了足有五百米的距離,有人開始步履蹣跚。如果不考慮分配體力,最多再跑五公裏,所有人都得趴下吐血。雷鈞揮動著手裏的步槍,來回不停地奔跑,聲嘶力竭地衝著那些掉隊的兵們咆哮。眼看沒有什麼成效,他又發力衝到了隊伍的最前列,意圖控製步速。但兵們終於意識到自己不是蘭博,整個隊伍早已散得不成體統。雷鈞一馬當先,張開雙臂阻止兵們超越;胡海潮和章參謀遠在數公裏之外,途中不時地拉拽那些手扶雙膝、痛不欲生的兵們。
不過十點鍾,氣溫已經驟升至30℃,兵們淋漓的汗水早已浸透了軍裝。呼哧呼哧,兵們急促而沉重的喘息聲猶如破舊的風機,隨時都可能戛然而止。被邱江派來“督軍”的作訓參謀,拽住胡海潮說:“胡指,快下命令吧,不能再跑了!”
胡海潮搖頭道:“連長才是指揮員。士可鼓,不可泄,再堅持一會兒。”
章參謀又摘下對講機呼叫:“九連長,我請求你下令部隊休整。”
過了好久,對講機裏傳來雷鈞的聲音:“章參謀,你堅持不住了?”
“我是說部隊!你停下來看看後麵,已經失控了。再跑,會出人命的!”章參謀大聲道。
雷鈞的聲音不緊不慢:“我在前麵壓住,你們後麵加速。我是指揮員,沒我的命令,一個人都不準停下!”
“你這個瘋子!”章參謀罵完,又氣喘籲籲地扭過頭衝著胡海潮吼道:“你們兩個都是瘋子!”
半程剛過,兵們的體力已經嚴重透支,到了瀕臨崩潰的臨界點。已經沒有人在跑了,兵們都無一例外地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地在向前挪動。此時,已是正午時分,烈日當空,地麵的溫度至少在40℃上下。這裏離胡楊穀,如果方向沒有絲毫偏離的話,至少還有十五公裏。而且環顧四周,根本找不到一塊可以遮天蔽日的樹林,哪怕隻是幾棵小樹,兵們就像一群熱鍋上的螞蟻,躲無可躲、藏無可藏。
這時候,雷鈞才意識到事態有點嚴重了,因為連他自己也明顯感到了身體不適。如果不停歇地繼續走下去,最多再咬牙堅持三五公裏,包括他在內,所有人都得癱倒在荒漠中等著被烤成魚幹。事已至此,為了防止出現意外,雷鈞隻好下令兵們休整待發。
雷鈞和胡海潮,甚至團長邱江都忽略了天氣這個重要的因素。作為一團之長,一個經驗豐富的軍事主官,邱江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顯得很不正常。這跟盲目信任有關係,在他的眼裏,經曆過大起大落,軍事素質卓絕的雷鈞,幾乎無所不能。他甚至都沒有去過問這次拉練的細節,即使有意識地派了作訓參謀和衛生兵隨行,也僅僅隻是為了表明自己全力支持的立場。他相信雷鈞和胡海潮肯定有周密的規劃,並且對潛在的安全風險,早有預案。他沒有想過,這個九連長做事冒失和不計結果的一麵,這麼多年來並沒有發生本質的改變。
一場玩命的突奔之後,兵們像經曆了八年抗戰,灰頭土臉,形神俱散。有幾個幹脆一頭紮在滾燙的地上,四仰八叉地躺著。胡海潮和章參謀手忙腳亂地一邊怒吼,一邊試圖把他們從地上拽起來。雷鈞對這一切置若罔聞,等到兵們全部到位後,輕聲叫道:“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