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消停了許久的炮火聲驟然響起!
耀眼的白光從江上掠起,艦炮聲和悶雷一樣。鬼子艦隊突然齊刷刷地開火了,炮彈摔豆子般地落在陣地上。發威衝下去的弟兄們剛來得及發個愣,在一團團炙目的火光中送了命,那些碎爛的肉塊分不清是國軍還是日軍的了。炮彈擊中了火焰手,爆炸的火焰猛然膨脹,吞沒了他周圍十幾個鬼子。
老旦被氣浪掀起,飛向和二子相反的方向,輕飄地飛過炸平的壕溝,看見弟兄們在裏麵死成奇怪的樣兒。他在天上陀螺樣打著轉兒,脖子都要斷了,像這輩子都不會著地了。他紮進黑乎乎的沙土,鬆垮如漚爛的豆腐,上下都是窟窿,每個都在流血都在漏風,是哪個傷口如此疼痛如此冰涼?恍惚間老旦生死難辨,一切都擰巴了,連雞巴帶蛋都像是擰到後麵去了。他受不了泥土裏的火藥味,試圖支著身子爬出來,可它們一點也不聽使喚。他隻看到滿地亂抓的右手,左手和它的臂膀脫臼到後麵去了。胸腔扁下去一塊,他要拚命才能喘氣兒,一下下捯飭著掙命了。耳朵定是廢了,自己這麼劇烈的咳嗽都聽不到了。俺真的就要死個球的了?老旦用頭艱難地支起身體,蛇一樣掙到高處,眼珠子像遮著翠兒的紅蓋頭,那景象終生難忘:鮮紅的土地,血肉的戰場,枯枝般的肢體冒著青煙。戰友還是鬼子,在去閻王爺那裏報到時他們都毫無特點了。幾個命大的鬼子掙紮著往回爬去。老旦看見他們,就喝了雞血那樣坐起來了,他用還有知覺的右手抓起支斷了把兒的步槍,架在腿上向他們射擊,可是怎麼也打不著,後坐力頂回來,把他身上的血窟窿頂得呼呼冒血了。
“我日你媽……”
一聲長長的尖叫響起,血葫蘆樣的小六子站起來了。炮火剝光了他的衣服,胯下東西像碎成一團了。他敞著腿瘸拐追去,他那把大片兒刀都彎了,彎得都要斷了,被他捉著的鬼子已是垂死之身,隻能任由這個瘋狂的小兵把自己剁成肉醬。老旦跪在壕邊,麻木地看著這已經成太監的可憐孩子,小六子放任自己的傷口汩汩流著血,卻不放過任何一個活的鬼子。二子從一個彈坑裏爬出來,那一臉一身的花黑,活像墳地裏詐屍的冤鬼。但他似乎還沒受重傷,竟能從鬼子身上拔出那根鋼筋,然後就去尋找地上還有氣兒的鬼子,隻要看見動彈的,就撲哧紮個透穿。
陣地後傳來清晰的號聲。老旦費力地回頭望去,一麵藍色的、幹幹淨淨的旗幟呼獵獵地飄來了。幾百名戰士拎槍背刀,無聲地散向陣地的縱深,他們支架武器,找尋活著的戰友。他們並未因眼前的慘狀而唏噓停留,隻是默默地到該去的位置。老旦的臉又貼在地上,那世界便是斜的,眼界的盡頭走來鐵塔一樣的麻子團長,他挽著袖子,拎著步槍,目光如刀鋒般掃過陣地,大聲指揮著。學生娃模樣的衛生兵們流著淚抬出死去的人,有人在嘔吐,那哪裏是在抬人,是在抬一團團分不清身份的殘軀呐。
兩隻有力的臂膀把瀕臨休克的老旦抱上擔架,一人幫他打著繃帶,一人為他擦著臉上的鮮血。他們的動作很輕,像怕把他弄疼一樣。擔架騰空而起的時候,老旦感到尊嚴和希望也被抬起來,驕傲真切地撫過傷痕累累的身體。加快的血流喚醒了他,疼到極致反來了精神,而當他要想笑出來的時候,眼淚竟噴湧而出,熱乎乎流下雙頰。他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可貴和幸存的不易,還有豪壯的悲情。被抓兵以來,他第一次覺得……壯烈呦。他很想直起身來敬一個禮,可劇痛撕裂著他,他隻能咧著嘴抽搐一團。眩暈中,他心裏又是一寒,傷成這樣,這命還保得住不?就算保得住,會不會就此廢了?
“團長!”
哽咽的老旦陡生了無力的絕望,用力大喊一聲。麻子團長這才看出是他,心疼地扶起他的身體。老旦哆嗦著右手,指向不遠處的地麵。
“刀!”
血泊裏躺著那把軍刀。一個士兵立刻跑去拿回來,用衣角將它擦拭幹淨。
“團長,俺殺了好多鬼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