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決戰淮海(8)(1 / 1)

能動的都是行將死去的人。共軍沒有撤退,也沒聽任何人跑過這裏向後方逃竄,他們隻是被消滅了。老旦手腳並用,慢慢爬出這憋屈了一整天的洞,先靠在壕邊裝死,斜著眼看看周圍再沒有動靜,就站起身來望去。

兩輛坦克在大火裏燒得黑裏透紅,有一個炮塔飛了,砸著兩個歪斜的國軍弟兄,連頭盔帶腦殼擠成了餅。其它坦克衝到了陣地後麵,轉著炮塔,看哪兒不對勁就是一通機槍,或幹脆一炮。頭戴黑綠色鋼盔的國軍戰士們搜索前進,掃著還能動的人,遇有看不明白的坑洞,直接塞一兩個手雷進去,或是揪過火焰兵噴兩下。這條三百米不到的戰壕反攻回來了。

飛機遠遠地去了,坦克藏進低窪之處,國軍戰士們開始紮堆兒抽煙。有人提過汽油澆在一大堆共軍屍體上,屍堆篝火樣燃燒起來,發出劈劈啪啪的爆響。火光照亮了眼下五根子蒼白的臉,這是個臉龐清秀、五官玲瓏的孩子,眉宇之間稚嫩未脫,雖然流了那麼多血,臉蛋子上仍有未褪去的潮紅,蔥皮一樣白淨的臉上半是血汙。痛楚令他神經質地挖著身邊的土地。老旦費力地搬走壓在他身上的大個子,扶起孩子的頭,手忙腳亂地去堵兩個大窟窿。這娃子必死無疑了……神仙也救不了他。娃子抬起頭,看到了那些霍霍亂跳的內髒,他嘴角一陣抽搐,吐出帶血的口沫。

“娃,你就是五根子?”老旦為他擦去臉上的血,問道。

熟悉的河南口音讓五根子目光裏見了生氣。他艱難地點了點頭——他並沒有注意到老旦是從眼前的洞裏爬出來的。老旦見那大塊頭士兵身上有個急救包,就扯過來打開,可那點紗布根本擋不住那麼可怕的傷口,五根子搖了搖頭,看著那個人的臉,那張方闊的臉孔武憨厚,原本應該布滿紅潤的光澤,現在卻蒼白得如同冬天的河床了。

“班長他想掩護俺……大哥,你……你是國民黨?”五根子看到了他的衣服,費力地說。

“嗯,俺是!”

“別跟著他們打了,大哥,別跟著國民黨了……你們好多弟兄都過來了……”

“娃子你別說了,留著命回去照顧你娘!”老旦拍了下他的頭說。

“大哥,你救救俺,俺不行了,你救救俺……”

五根子熱淚滾滾,哽咽不能成言。老旦握住這個老鄉娃子的手,心裏像壓了碾盤。肝部湧出的鮮血滿溢出來,他的生命頂多還有一分鍾。老旦束手無策,抱住這17歲孩子的頭,就像抱著死在常德的黃家衝小兵娃子一般。他們都一樣年輕,都有一樣望眼欲穿的爹娘盼著回家,都還沒嚐過女人的滋味,就都這樣無奈地死去了,這一刻,為之戰鬥的理想或是希望,又有什麼不同呢?

“娃子,你家還有啥人?”老旦把麻袋片扯過來給他蓋上。

“還……還有個妹子,老爹老娘……”

“有啥話讓俺帶不?”

“俺家在信陽彭家灣……長台村……告訴俺娘,說我好好的,別惦記俺……”五根子的眼神開始發散,幹裂的嘴唇一張一合,一隻手緊緊抓著他。

“走的時候,有人給俺娘說親……喬莊的妹子……女子好看唉……”

美好的回憶仿佛驅走了痛苦,那張臉上凝固了一絲微笑。老旦確認他真的不動了,就輕輕合上那雙眼,慢慢將他放在地上,把身體擺正了手放去兩邊。那已經是一張死人的臉了,一小時前,他的司令員剛給了他一個“不準犧牲”的承諾,而此時他已經像他的步槍一樣冰涼了。一陣風吹過,老旦雙頰生疼,這才發現已是淚流滿麵。他羞愧地用髒袖子擦了擦。看看四周,整理了一下衣服,他慢慢地爬出了戰壕,向那堆人肉篝火走去。戰壕彎彎折折,兩邊一樣霧氣重重,東邊是共軍,西邊是國軍,兩邊注定是截然不同的命運,但到底哪一種才能稱作歸宿,能讓自己回家呢?

“有根兒十幾歲了,小的隻要沒死在肚子裏,也十歲了,都能幫他娘幹活了。家裏的土房肯定被黃河衝跑了,那頭叫驢不知道死了沒,有沒有配幾條崽子?院裏的桂花樹倒未必死,今兒個秋天會不會開滿了花?共軍要是解放了那裏,家裏會不會因為自己是國軍而撈不到啥好處,讓他們受牽連?他們會不會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