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渺渺 1(1 / 3)

文/消失賓妮

第一刀下去,渺渺的靈魂就背過身不願再看。她想,幼幼的房間又細又小,怎麼藏得住她渺渺身體裏那些來勢洶洶的血味。但計較這些也已是得不償失,她已經死了。她隻能看著幼幼拭掉躊躕,哆哆嗦嗦從廚房裏摸出柄刀來,而後,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幼幼一點也不狠,切不斷肉,斬不了筋,殺一個人是偶然,但要分解他則絕不是偶然。那過程漫長而細碎,要淌過血水與人肉裏的油脂,膩膩的,讓人作嘔。幼幼把哭聲竭力藏在嗓子眼裏,手下的力氣也越來越輕。可幼幼不放棄,她舍不得放棄,她還活著呢,還要料理這一攤子人世變遷血雨腥風,她隻能沿著生命粗糙的刀口砍下去,藕斷絲連也罷,一刀兩斷也罷,她要砍下去,直到一切悲絕都與她分離為止。

但渺渺早就背過臉,她宛然悲痛卻是因為她完全感覺不到痛了——她真的死了,意識與肉身分離,連那一刀刀剜肉的痛楚都已盡失。

原來不再痛亦如此可怕。

世事不顧不痛並非全然代表逾越,有時卻是“已不歸屬”,甚至“被迫離席”。

可又能怎樣呢。

陽光仍然肆無忌憚地落滿庭院,一牆之外的街道上人如海潮,熙熙攘攘。誰也不知道這棟樓的某層某戶、半掩的奶白色窗簾後發生了什麼。渺渺眯起眼,那些亮堂堂的光芒融成了眼前的一片模糊,像是漾著粼粼波光的湖麵。渺渺想起了她以前擁有的那一大缸金魚,她曾嚷著讓爸爸在客廳的落地窗前裝了一隻高過她的魚缸,那麼大,那麼高,有時透過那一缸水流往外看,總覺得世間像是幽靜的湖底。

那一年渺渺才七歲。

渺渺的爸爸還在,魚缸也在,她甚至還不認得幼幼。

那是她最好的一段歲月了。

認識幼幼那年,渺渺家那棟有大魚缸的房子被拿去抵債了。媽媽的鑰匙交了出去,管家的鑰匙也交了出去,唯有渺渺的鑰匙被她緊緊握在手裏。渺渺媽媽沒有心思再與她任性,於是任由她去了。房子已經不是他們的了,留著鑰匙又能怎樣,認不認命,命都已經疾馳而來,淩駕在自身之上。

這一年渺渺十二歲,渺渺爸爸被生意夥伴告發,鋃鐺入獄,資產悉數抵債。而渺渺正好升入初中。湊巧的,學校在舊家附近那一帶,初入學校時渺渺還聽同學說起,不遠處有幢大房子是無人居住,是“鬼屋”呢。不久,班上的孩子就提議要去“探險”,有人也問起渺渺去不去,她一時好奇也就跟著去了。他們七拐八拐特意選小路去那棟“鬼屋”,到了跟前,渺渺仰起頭,原來是自己的舊家。

從小學升到初中,環境截然一變,竟無人知道渺渺的過去。

住了那麼久,卻是第一次仰頭看。以前總是焦躁地在門口按鈴,等著管家匆忙替她開門、提包,然後穿越花園直接跑到飯廳裏找些好吃的。但仰頭才能發現三層樓高的房子原來那麼高,高過一旁綠蔭密密,可夕陽一落,無燈的窗口就變得那麼陌生。

那群小孩子們看著封條和高牆,彼此琢磨,究竟是翻牆而過好,還是就此放棄好。爭了一會兒天色便逐步暗了下來,等所有人翻牆到院內,已經伸手不見五指。有女孩提議男生領頭收尾,讓女孩彼此牽手在中間跟隨。男孩們答應了,一群人這麼摸索著前進,結果終於不敵誰在黑暗裏的尖叫聲,中間那一串女生就像是斷了線的珍珠,散往四處的黑暗裏。

渺渺就是在那時認識幼幼的。

一群人被驚嚇得四處逃竄,誰也不知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渺渺知道絕不是什麼鬼怪,這是她的家,哪來的鬼怪。她站在黑暗的中心往四處看,前方拐角是客廳,右側的樓梯可以上樓,然後客房、儲藏室、爸爸的書房、飯廳,她忽然想提步向前時,卻聽得身後一個哆哆嗦嗦地聲音,“你……你不怕嗎……”

那是十二歲的幼幼。

幼幼那麼膽小,那時被聲音驚嚇隻會本能地抱頭蹲在地上。等到四下寂靜下來,才發現同行都已經跑光了,眼前唯有一個模糊的影,那人一直站在遠處,幼幼好不容易站起身來,試著伸手去拽對方的背影——幸運的是,被她拽到了,那意味著這是一個人,不是鬼。她幾近要哭了出來,但對方卻淡淡地對她說:“不要怕,什麼都沒有。”

——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你怎麼知道什麼都沒有?”

對方不想回答她,幼幼感覺到她轉瞬的思量,而後對方問她,“看見光應該就不會怕了吧?”

幼幼重重地點頭。

後來她們就走到了客廳裏。分外熟練地、不繞一絲遠路地、沒有障礙地走到了客廳。渺渺摸著黑暗裏的遠處,輕輕拽了拽,然後揚手將窗簾拉開,月光就透過落地窗湧入視野。幼幼這才看見那個女孩的樣子——崔渺渺。在班上高傲又無人理睬的崔渺渺,如月光一般,透涼而透亮,但她正凝視著那堵厚厚的玻璃。原來眼前的落地窗前還放有一隻巨大的魚缸,隻是早已無魚水盡,乍看之下與玻璃窗融為一體。渺渺站在魚缸前,眯著眼,借著月色透過層層玻璃看往無盡的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