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渺這一生意外的事太多了。
但多數她也沒有什麼惶恐。就像爸爸,前一夜她還躲在被子裏看漫畫書,聽見爸爸的腳步聲然後藏書裝睡,還屏住呼吸等爸爸照例掖好被子關門離去,自鳴得意了好一會,但次日放學回來,媽媽就問她要房門鑰匙了。但她怎麼也不肯交出鑰匙。就算搬出去也好,離開了也好,隻要鑰匙還在,好似那層隱秘的聯係永遠存在著。看,她仍然可以堂而皇之地開門入內。
她推開鐵門,看見幼幼背著暗紅色的小書包站在門外張望,見她出來,幼幼有些不知所措,想解釋,卻又不知道怎麼解釋。可就是那樣的沉默令人動容。彼此仿佛一無所知,卻又因為這轉瞬的沉默而變得心照不宣起來。
渺渺忽然笑了,她轉身關好鐵門,而後用鑰匙鎖好,再轉過身來看幼幼,幼幼仍然惶恐地站在遠處。渺渺刻意走出兩步才回過頭來問幼幼,“我都走了,你怎麼還在這裏。很想進去看嗎?”
幼幼搖頭。
但渺渺說:“那麼,明天我帶你進去看吧。”
那段歲月也甚美,幽靜綿長,猶如水中沉魚。那棟舊房被封之後已經停止水電的供應,渺渺隻能從別處提一桶桶的水來,然後一瓢瓢放滿入缸中。幼幼從不問為什麼,渺渺也不問她為什麼不問。她們用了兩日才將那一隻空缸盛滿。而後渺渺歡喜得像個小孩子,立刻貼在缸前,透過沉靜的水流往窗外看。幼幼也學著她的樣子探入眼神。那一刻,幼幼覺得水流也是有厚度的,甚至是溫厚的,淡綠色,也像是玉。
幼幼不由得看一眼渺渺。
但渺渺抿了抿嘴,“可惜沒有魚。”
“小金魚很便宜的。一塊錢便有一條了。”
但渺渺搖搖頭,“這個魚缸不通電就無法造氧,水也是死水,金魚放進去也是會死的。”
“那你為什麼要這麼辛苦放滿水?”
渺渺卻笑了,“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不知道。就是喜歡吧。”渺渺沉吟一會,“從來許多事我都沒想過原因,就像小時候想買這個魚缸,我也不知道能怎樣、有多貴,買了也從沒有認認真真看過一次。”直到看不見了,才想起喜歡這隻魚缸的原因,是因為小時候逛水族館留下的天真蒙昧,“有時候我突發奇想,如果有一所房子所有的窗戶都擺著牆一般的魚缸,都養著魚,是不是感覺人也是生活在水裏的。”
幼幼也將臉貼向玻璃,塵世景色狀如濃墨,黏稠地流淌著。
“不過,人生活在水裏又能怎麼樣?”幼幼問道。
渺渺愣了一會,忽然由衷地笑出了聲,“不知道呢。”
她像貓一樣眯著眼睛,“就是喜歡罷了。”
就是喜歡,中意,可以為此甚為歡喜,雷厲風行。
但那時候仰仗的那些狂野戾氣此刻都沒有了。
那時候不讀書也無所謂,反正有爸爸;考不上中學也無所謂,反正有爸爸。也不是蠻橫無理無能無力,隻是有爸爸。也不是天生愚鈍,隻是頑子天性罷了。但此刻一無所有,無了依仗,過去再是鳳毛麟角此刻也隻是野草一般的堅韌。但渺渺還是不愛讀書,老師講得不好的課她也就不硬聽,有時候支著本教材擋住臉,手下拿著其他書籍閱讀,老實的幼幼緊張地看向她,彼此眼神剛好對望,渺渺就笑笑,做一個口型,那麼聰慧狡黠卻又錦口繡心的樣子,“沒見過‘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嘛。”
實在拿她沒辦法。
誰拿她都沒辦法。
就算是一不小心被任課老師抓住了,她也不卑不亢地,甚至有些跋扈地轉過臉去,既不對抗,也不順從。後來學校找來了渺渺媽媽,可,很快老師發現這作用也不大。渺渺媽媽總戴一串檀木珠手鏈,聽人說話時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另一手撫著那一串珠鏈,一顆一顆數著。但老師說什麼,她也應聲“好”“我回去會好好說她”“讓老師為她費心了”。淡淡地,悠悠地,沒有絲毫不由衷,卻也沒有那些烈性焦灼的懇切。
她們好像心都不在這裏。
不在這裏,卻也不知在哪裏。
母親供一座神佛,每日誦經上香,女兒也旁若無人地活著。總覺得有些格格不入,卻也找不到可以準確鑲嵌她們的位置。她們好像太幽靜太深邃了,肅靜得仿佛不是這個喧囂塵世裏的人。也隻有幼幼知道,渺渺真的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