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渺渺 3(3 / 3)

由此生出的心口細刺,稱為忌妒。

那一夜渺渺是一心求醉。在這近二十年的歲月裏,唯有那一夜她真正覺得自己是一無所有。就連爸爸被帶走那一刻她都不覺得如此惶恐難安,幾近喪失。她腦海裏飄來蕩去的都是那個夢,爸爸將她舉得高高的,笑聲入耳,“別人有的,我們渺渺都會有。”但觥籌交錯,她恍惚間看見的是幼幼,十二歲的幼幼,十四歲的幼幼,十八歲的幼幼,背著小紅書包跟在她身後的樣子,傻了吧唧的,大紅色的書包一邊的扣都沒扣上,她走路的時候傻乎乎地聽著背後未扣上的扣子彼此敲擊著,噠噠噠,她回頭卻不敢卸下書包看一看。膽小死了,又有那麼一些可愛,但那麼幼稚規矩的她怎麼可能是現在獨享一房的幼幼。怎麼可能是一桶一桶一瓢一瓢學她往大魚缸裏盛水的幼幼。怎麼是什麼想象力也沒有,隻會模仿她眯著眼透過那口大魚缸看人世間的幼幼。

然後渺渺舉起盛滿酒的杯子,眼睛貼過去,馬森和幼幼立刻就融化在這酒杯裏。那個小幼幼問她“那又怎麼樣”,什麼怎麼樣,她想,“人生活在水裏又能怎麼樣”,幼幼又問,渺渺晃了晃杯子,馬森和幼幼仿佛就在那杯子裏流動起來,渺渺揚起嘴角,一飲而盡後閉著眼,“不知道”,她睜開眼之後隻是看著馬森傻笑,“就是喜歡呢。”

三角是最穩固的形狀,彼此之間牽製權衡,倘若喪失一處頂點或是增多一處,這局麵都將不複存在。可人間至美要麼是王者的“一”,或是成雙成對的“二”,“三”不是永恒,也成不了永恒。人的私心沒有那麼龐大與無私,可以供養那麼多頂角,而平衡也不是手持兩處的天平,用自身的形態擺出的三角姿態。

後來渺渺也想去找份什麼兼職,但新聞係哪有那麼些好差事,她一向成績不出眾,就算人伶俐,但上麵那麼多師哥師姐擋著,跑新聞也是個賣人情的工作,輪不到她。但也不是毫無辦法的,腦力活做不了,體力活也是有的。大學生人人都知道最下策的打工就是快餐店,可並非誰都願意參與。特別是渺渺。每個小時八塊五,打一年工也許連小時候那口魚缸都買不下來。人世間的工作太不均衡,太不平等了。可渺渺不能不拉下架子,因為連媽媽都找著茬兒告誡她“你爸爸偷偷留下給我們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渺渺愣愣地端著飯碗,看媽媽目空一切地夾一口又一口菜,放到她碗裏,“不多了,這些年物價又升得快,那些年留下的錢都已經不是錢了。”

但渺渺居然生氣了,摔下碗筷在桌上,質問道:“什麼意思?我們活不下去了?”

“你那麼大的脾氣做什麼。”媽媽說話的調子太緩了,緩得像是一條在她心口撕磨著的弦,“怕沒得錢花,沒得享受了?你這個夢也做得太久了。你爸爸都關進去那麼多年,他留下來的也隻夠你上完大學。”媽媽抬了抬眼神,隱晦而又明晰地點到她的痛楚,“你也上大學了,也該懂事了,該承擔了。”

“憑什麼是我?”她立即明白了,“你這麼多年怎麼就不出去工作,你怎麼就好吃懶做,擺著個養女兒的架子訓斥我,你不就是等著我長大了以後賺錢給你,你在等著吃我的喝我的?憑什麼你一輩子有人養,男人走了有女兒養,一張飯票就打算吃到底了?”

她們都是自私的,但說不清誰比誰更自私。

可媽媽到底是媽媽,她不動聲色地繼續吃著,細嚼慢咽,把飯菜嚼成食糜,也不看她,仍然自顧自地,“渺渺,對我撒氣也是沒有用的。難道你還想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就算你再不願意,你也是要長大的。”她吃完,擱下筷子,端莊又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渺渺隻能把咬牙切齒都施放在那些菜上。

我們太不能容忍不屬於我們的命運,不能容忍回歸低處的落差,不能忍受彼此對比的距離。人人都有悔恨與喪失,都有落差與對比。渺渺也有,可媽媽也有。我們都被過去滋養得寸步難行,誰也無法一力承擔起彼此的此刻。太難了,行動太難了,遺忘太難了,不養尊處優太難了,要遺忘掉自身擁有與失去的落差太難了。連做一道菜也那麼難,以前住在大房子裏想吃一道冬瓜排骨湯隻要囑咐囑咐保姆就好了,但真到自己學做的那一天,連排骨都斬不開。原來肋骨那麼硬,就像是往事,讓她奮不顧身地揮刀而下又是那麼喪失尊嚴的。她根本做不到。她隻能隨隨便便做一些混濁的湯水,上香,然後盼望著,端著她放不下的過去與尊嚴,滿心期盼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