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風神8(2 / 2)

她看見他,而後起身扶起他,命令哈巴爾將他送到南方森林的邊界——她要救他們。

“人們說,迷失在風雪裏的人,會被‘風雪之神’帶走。”她搖搖頭,“那是謊言。”

後來的每一個晴天,她都不厭其煩地要求哈巴爾帶著她去尋找那些闖入風雪之中的人。一個,兩個,三個……無數個。她不知道人們在如何散播她的傳言——“風雪之神”出現了,“風雪之神”不是永生的嗎?她甚至不計較那些應著傳言而來的人——他們假裝迷失,當她把他們放在她的背後,一次一次往返雪原與森林的時候,那些人偷偷舉起了刀子,向著她的後背刺去。她感到一種熟悉的痛,甚至感到哈巴爾焦慮地想把那些人甩下身去。他們在她的背後小心翼翼地說著“原諒我,我隻是想要長生不老”。她沒有反抗,她隻是堅持把他們送回森林的邊界,而後依靠哈巴爾那種神奇的能力一遍一遍愈合傷口。

忘了這樣過了多久,也忘了遇見過多少這樣的人。有一天她照例在雪地裏救起一個人,那個人是個瘦小的侏儒——她知道他也是那種人,他甚至不擅長假裝昏迷。可是她還是要送走他——原諒他們吧,因為沒人可以抵禦冰雪荒原。在天空上,她感到那個侏儒動了動,他四肢短小,不小心劃開了她的後背卻沒能刺中她。可是那一刻,那個侏儒卻停了下來——他看見了她後背無數的疤痕。一刀一刀交錯生長,醜陋地盤旋在她雪白的肌膚上,宛如時間的刻度標注。那個侏儒放下了刀子,他在她背後問道:“人們這樣對你,為什麼你還要救他們?”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出原因:“因為一個約定。”

“約定?”

她說起了百年前那場荒謬的捕獵,說起酋長對她最後的發問:“我無法回答他,可是我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也許賀蘭並沒有戰勝錯漏百出的肉體,她輸給了時間的廝磨,她的放棄,與別人的追逐並無區別。我們誰都沒有戰勝自己。時間不能解答一切,它隻是一種證明的土壤,貪婪會在其中發酵,枯燥也會生根發芽。永恒其實是一種折磨。可是,我要用比我生命盡頭更長的時間去證明——哪怕自身有缺漏,但他並非不可戰勝。”

“可是你超越了時間和生命,你的證人都死了——你的證明已經毫無意義。”

“不。如果我停下,我就會重蹈賀蘭們的覆轍。也許,我先抵達,人們才能相信自身的界限外,真的還有世界。”

“這對你太不公平了——你需要用永恒去證明,一次,一時,一瞬的偏差都會讓這道證明失效。”侏儒垂下了臉,“然而歲月對你來說太長了。”

他們不再說話。他聽得出這個女人的聲音非常平靜,不需要勸誡、指引,不會迷失。他知道她一定會繼續這麼證明下去——可是,這真的有意義嗎?會有人看得到嗎?那些流傳在人世間的傳說永遠隻是“長生不老”,卻沒有人知道這種“不老”背後徹底的孤獨。風雪過境,萬物複蘇,眼前的景物在飛快地變化,他們短暫的相會終究是要靠岸的,當哈巴爾溫柔地落地,那侏儒笨拙地跳下去後忽然不忍地叫住了她:“你好……你能留給我一件什麼東西嗎?”

“為什麼?”她問他。

“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但是……我這種人,被嘲笑、愚弄,是被憤怒衝昏了頭才想要靠你來讓他們刮目相看。我看不到你堅持的盡頭,但是我會告訴別人這個故事,‘極北風神’的故事……留下什麼吧,就當作留給我的信物。也許千百年後,會有人應著你的傳說而來,發現你真的存在。”他撓撓頭。胡爾莎——也是最後一個、世界上唯一的賀蘭——她溫柔地笑了。她取下自己頭頂那頂潔白的帽子——那曾是杏杏讓她藏住自己身份的東西——遞給他。她沒有問他名字,她感激他,可她已經不期待這世上有人要與她結伴去麵對時間的盡頭。哈巴爾縱身一躍,柔軟的身體就像升空的風雪雲層。它載著她,乘風過浪。當金色的光芒越來越耀眼時,哈巴爾和她一同閉上雙眼。這個荒涼的世界啊——天地混沌一色,萬物歸一。但不一會兒,她仍能感覺眾神又不死心地變幻成萬物,繼續將世界點綴成深邃多變的迷宮。風雪正親昵地向他們靠近,日行月落正待周而複始與她相見。無盡頭。

完稿於 2011年8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