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驚遊園 1(1 / 3)

文/消失賓妮

——我心中仍有被平息的絕望。

夜風將樹海吹成層層潮水,嘩啦啦如一支騎兵般身手敏捷由遠抵近,聲一起,不消片刻又融入黑暗。你摸不著風來的方向、去處,稍停頓,它們又立刻起身追隨,與你周旋。但阿棠已經聽慣了這風聲,她甚至踩著風尾在黑暗的巷路裏前行。冬季的島嶼入夜的早,放學時太陽還意猶未盡地浮在天那頭,阿棠隻消去珍奇園打個轉,太陽便被打入地底。這島上的夜路也難走,數十年過去了,商業區終於豎起了堂皇不滅的霓虹給過路人,可島那頭的居民仍依靠著那盞一閃一頓惶惶淒淒的路燈。阿棠又舍不得不去珍奇園,她自小就在那兒長大,從珍奇園最輝煌的幾年到它漸漸沒落的今日,她每天都要去那些關著將死之獸的籠前看一眼,但人們也都知道,這姑娘的心病不是因為這些蛇龜巨獸,而是她的親奶奶,還有,她的妹妹,梓。

梓不是阿棠的親妹妹,但她們的父親是親兄弟,同屬一個母親,便是阿棠的奶奶。梓的父母去得早,而阿棠的父親是犯險的水手,簽了生死狀隨人入海捕一種怪魚,生死未知,於是,兩個孩子自幼便隨奶奶一塊兒過。阿棠還應當有個母親,但她幾乎不知道這麼個人。四歲那年,她幼不更事,在萬媽媽家喝過鯊魚湯,回來便歡歡喜喜問到自己的媽媽。奶奶本不苟言笑,卻忽而哼出幾個短句——“早死了”“不是什麼好東西”。唾沫星子彈一樣濺射出來,支離破碎,異常凶狠。她幼年後知後覺,又伸手去搖奶奶的袖口——她還想央求著撒個嬌。但奶奶一抽身,不理她,順手揭下踩到泥沙的鞋底,轉過身便拍了起來。

爛泥一把裂開,又破爛又生分地堵著她結結巴巴的問句。

幸好那時她小,不知深淺憂愁。

她明明是姐姐,大梓兩歲,可她什麼也不懂。不懂自己的身世,也不懂自己的家庭多麼奇怪,她甚至也不懂其實奶奶更疼梓。小時候,奶奶總捧著梓從腸思曲結的小路走去碼頭,卻讓阿棠自顧自跟著。她毫不在意,還張開雙臂小鷹似的跟在奶奶後頭滑翔。奶奶腳步慢,她滑到了前頭就停下來,望一眼,收攏她那雙小翅膀。倘若奶奶越過她,她便又振翅往前盤旋過去。但有時,腿腳一快,便牽絆在了一起。奶奶從來都不願扶她,隻罵她缺家教、無人管,還罵她流著一半肮髒的血。可是,幸好她小,她聽不懂。她永遠心無旁騖地眨巴著眼睛,等奶奶罵完。罵完了反倒好,罵完了奶奶便會把她扔到“珍奇園”,交給阿連。

她是那麼喜歡珍奇園。

若你第一次來這個島,下了岸,順著大榕樹的路口繞至街心花園,頭頂上便會有這麼一塊五彩繽紛的招牌。入了夜,“珍奇園”三個字的彩色燈管就亮了起來,電流嗞嗞流動,向通透的海風注入迷幻的血脈。沿牆張貼著各種野獸的招貼畫,一旁還鎮著一口大音箱,吐字標準的男中音從容念道“世界上最多的珍奇異獸,你從未見過的驚人動物”。可是,這哪裏是什麼“園”?不過是街心菜場旁隔出來的三間屋子罷了。人們說這地方是二十幾年前下南洋的馬戲團留下的,用來展出那些馬戲團裏的備胎——缺胳膊少腿的侏儒,跳不動的獅子,將死的蟒蛇。流浪馬戲團走後,這島上有人瞧見了商機,接手過去,變成一棟陳舊的燈紅酒綠。多數島上人覺得這裏很怪,既投機又跋扈,沒有一絲跟原住民同流合汙的意思,它帶著馬戲團人那種光怪陸離的氣場在這裏討生活。

阿棠第一次去是五歲那年,台風天,雲層就像被撕碎的洋娃娃芯裏的棉絮,洋洋灑灑漾滿了天。每到台風天奶奶的脾氣會更差。也記不得那天是怎樣一件小事,約莫阿棠又站在木凳上夠桌上的菜碗,碎了碗,總之到了最後,奶奶倒吸一口涼氣,便連拽帶提將她拎出了家門。

那也不是阿連第一次看見阿棠。他知道這個小姑娘——她幾乎沒什麼哭的時候,性格大大咧咧,完全是個野小子。阿連總瞧見肖家奶奶擰著這姑娘的耳朵從一條街拉到另一條街,小姑娘不喊疼,還睜著眼睛,腿腳靈活得像是遊蝦,呼哧呼哧跟著肖家奶奶跑。阿連油腔滑調地想過,幸虧這姑娘長著一雙結實的耳朵。那個台風天,阿連還以為肖奶奶是要讓孫女去園子裏開開眼。但奶奶隻將小姑娘推到了阿連麵前,聲音分明有厭倦“阿連,由得她哭,這孩子命賤,勸是勸不好的,非得嚇嚇她才知道收斂”。說罷便要走,但走出幾步又覺得不好意思,便裝出發愁的神色添補道:“家裏另一個丫頭也哭得厲害。晚些我來接她。”

阿連有點驚愕,但他向來心軟,於是一麵答應了肖家奶奶,一麵又替這女孩兒覺得別扭極了。轉身笑眯眯想去迎,但小丫頭早不在原處了,倒是印著“珍奇猛獸”的門簾在眼中不自然地跌蕩著,仿佛被人推開過。阿連掀開簾子要去尋人,是大風先替他掃開了前路,光線乘風而上,就像要點醒他這女孩多特別似的——當時的小阿棠蹲在昏暗的房間中央,手指扭著抵著要穿過鐵柵欄孔去探一條大蟒滑膩膩的鱗。那一次,阿連嚇得連忙喝止,籠子孔卻像小怪物似的咬住了阿棠的手指。他們一下就擺脫第一次見麵的禮教,大大咧咧又不知所措地成了患難知己。阿棠本來不怕,但她卻真的感覺籠子裏那條沉重的線條忽而緩慢地仰起來,轉過頭,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