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叔,其實那個時候我有點兒怕。”很多年之後,阿棠回憶起大蟒那雙近乎失明的眼睛,“但是我看到羅蓓奇的時候就覺得,它,好像我。”
阿棠自小懷著這念頭。可她也不知自己和羅蓓奇有哪裏像,但是那種滋味說不上來,好像有同一種痛是釘在羅蓓奇與她的天靈蓋上。可羅蓓奇畢竟是條蟒蛇——它四米多長,身子如成年男子的腿一般粗,棕灰色的鱗片布滿全身,團著身子時鱗片互相交疊如同引人入魔的謎咒。但它在珍奇園裏不是個受歡迎的好演員。
那些年,正是珍奇園最好的年月——這世界上還沒有電腦、網絡,還沒有趁著電子通訊像瘟疫一樣擴散開來的毫無係統的知識高塔,這島嶼隻是這城市邊緣的一小部分,貧瘠而鬆散,頂著台風與海浪,孤執地泡在海水中。那還不到島民的好日子,城市還未成形,島也荒涼。沒有渡海大橋,沒有人人爭著坐渡輪去對岸,去看那邊無數拔地而起的高樓。但那段歲月,卻是珍奇園的好日子。那幾年,有閑錢的人渡海來獵奇,尋到最後,也隻有這一園子珍奇能達標。阿連領著人們去展館,黑簾子掀開那一刹那,不知有多少人要歎出聲來。起初是三分喜七分恐,過了幾十秒,又微妙地轉化成三分恐七分喜,驚歎聲轉變得非常自然,如同一個征服的過程,以至於那時的阿連都不用誇大其辭的嗓音拽住遊客,隻要揪著門簾的一角,在人來人往時輕輕抖出些屋內的驚歎,遊人自然就來了。
阿連曾以為這是個好勢頭,夜裏關園之後,他喜形於色向小阿棠透露過“丫頭,你連叔要成這島上第一個富翁了”,他拽拽那個頑劣又天真的丫頭,下半句咽在了心底“連叔要是有錢了,就帶你離開這鬼地方”。但後來的後來,這世界無情萬變,電腦代替了一切感官訊息,再沒人想去這老舊的黑屋子裏看一眼——蛇鼠巨龜已不新鮮。自然,阿連也沒成為能離島的富翁。
那時的人們為羅蓓奇而來,可他們卻看不見它暴戾的表演。它在這三米寬的籠子裏養出了一種不顧他人的懈怠,整天懨懨地睡著。起先那些小孩兒都會躲得三尺遠有點兒興奮地問:“它會咬人嗎?”隻是任阿連怎麼聲勢浩大地騙,一年之後,街道上的那群小孩兒還是知道了這條叫羅蓓奇的蛇根本不咬人,它一點都不有趣。蛇不有趣,龜不有趣,長毛的石頭也不有趣,與此相比還是嘲弄那個喜歡蛇的怪家夥——阿棠——比較有趣。
阿連時常看見那些野小子結夥在街道上一麵跑著一麵喊“蛇妖,母蛇妖要吃人啦”,阿棠綁著馬尾辮,那條小尾巴高傲地仰著,她是有點兒倔強地追著那幫男孩子打:“叫你們胡說!”追到人都散盡在夕陽裏,她眼角倒都是有淚光。阿連心疼她,給她遞紙巾,但他也知道自己沒法替她擋掉整個童年裏的那些斑斑劣跡。“以後叫羅蓓奇把他們都吃了。”阿連就擅長逞口舌之快,“這幫壞小子。”
但阿棠抹了抹眼淚,提起書包倔強地甩到背上:“連叔,我回去了。”
可是回去也是一臉淚。
其實最初她完全搞不懂奶奶那套偏心,甚至也習慣了奶奶對她的方式。她天生藏著什麼偉大幻想,以至她總是看著那麼遠、那麼虛幻的快樂,卻看不到眼前的不公。她最痛快的日子就是初一初二那幾年,梓還在上小學,所以她不用在放學後陪著梓等奶奶來接——這才能去珍奇園。有時候回得晚,她就沒飯吃,阿連時常違心地告訴阿棠:“你奶奶是愛你,哪有不愛自己孫女的奶奶。”小阿棠倒是也天真,她毫不懷疑地相信奶奶隻是小小地懲罰她,不會較真,所以她就偷偷摸摸地去廚房偷點兒魚、包子。奶奶發現了,拿著掃帚就往她背上打,她還撒嬌“奶奶,我真的一天沒吃上東西了呀”。可是那又怎樣,她不知道奶奶看著她就像看一副餓死鬼的樣,就算餓一天、餓三天、餓一個月她也不知道。真正讓她覺得自己不太討奶奶喜歡的還是梓。其實梓真是個乖丫頭,有天夜裏她在被窩裏忽然悄悄扯住阿棠問:“姐,這個世界上有蛇妖嗎?”阿棠隨她一起埋頭在被子裏,有點納悶:“你哪兒聽來的鬼話?”梓睜著圓圓的大眼睛:“奶奶說,阿姐你被蛇妖迷走了……”其實梓偷偷藏了一句“讓我不要和你學”。阿棠人小鬼大地笑她:“世界上哪有蛇妖啊?”梓那時候十一歲,比阿棠小兩歲,她在被子裏悶得臉都紅了,但是眼睛裏都是一個一個要蹦出來的期望,“那你為什麼那麼喜歡蛇啊?”“我可不喜歡蛇。”“那你怎麼老去珍奇園?”“那不一樣。”“怎麼不一樣?”阿棠憋足了勁卻無法言表,最後隻能靈機一動,“我帶你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