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梓等的就是這句罷了。
但那個時候奶奶放學是要來接梓,可阿棠那點缺心眼的天真,讓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她要梓裝病早下課,然後和她在大榕樹下會合。其實也順順利利,倘若不是梓也被珍奇園那群小怪物迷惑住,她們是可以按時回到學校門口。可是梓一看那一園子的東西,就愣住了,她蹲在籠子前怯怯地端詳著每一隻動物,她似乎更喜歡龜。阿棠看著梓與那隻龜對視,有點兒詢問的意思,但是巨龜卻自顧自地將自己縮回殼裏。阿棠怕梓掃興,拽著她要去別處看看,但梓卻不動,她仰著頭輕輕地說:“噓,它一會兒會出來的。”
那“一會兒”一等就到傍晚了。直到那隻龜又慢吞吞地伸出了四肢,與梓對視,阿棠才發現梓眼睛裏那種足夠穿透的鎮定已經像雪花一樣消散了,都騰升而上變成了柔軟的雲。龜斜著腦袋看著梓。梓笑了一下,隨後也伸出手指透過籠子探了進去,她努力夠了夠龜的腦袋,但是實在太遠了,她隻好輕輕地敲了敲巨龜的殼。那一瞬間,巨龜倒是心領神會地放下原本仰著的頭、四肢。“好乖哦。”梓輕輕地歎息著——其實這個瞬間,阿棠覺得梓也不大一樣,一點也不像那個在家裏不敢吱聲的小丫頭。阿棠好開心,她好像為的就是這個——她到底相信自己的妹妹是有一點不一樣的靈魂的,那個靈魂,興許比所有人見過的都聲勢浩大,就像巨龜一樣。而她是第一個發現它的人。
但是那種親近,打消得好快。傍晚的海島起了風,她們牽著手在高低蜿蜒的路上狂奔,感覺大風在追逐她們。阿棠一時興起,就問梓“我帶你走條近路好不好”,梓非常期待地點了頭。那條路也許不是路,幾乎是從幾家人的屋頂上走過去,狹窄而通透,榕樹條垂在四周。在最高處,見得到遠處昏黃落下的夕陽和光芒中停泊的船隻。但是回到家,小小的屋子裏卻沒有人,空而黑,炊煙未起。兩個小家夥絲毫想不明白原因,直至再晚些,再晚些,夜燈又開始搖搖晃晃地融在海風中,奶奶才回來。但是尾隨奶奶而來的人還有成群的、結夥的,他們是梓的老師、同學、同學的爸爸媽媽。他們看見梓都鬆了一口氣。那些人有的有些厭倦,有的倒是也由衷擔憂,有的還不以為然地向奶奶說道:“我就說,孩子丟不了,準是和她姐去玩去了。”也許隻有奶奶聽成了一種故弄玄虛的譴責,否則,誰也料不到就她會忽而快步上前,拽過梓,然後利索地揚手給了阿棠一個耳光:“自己還不夠,還要教壞我阿複的女兒!你這個狐狸精的種!”甚至阿棠都沒落淚,倒是奶奶先聲奪人地哭了起來,“害我兩個兒子離開我還不夠,還留下個賤種害我的孫女兒……”人們也被這陣仗嚇壞了,根本不知道該去安慰哪個——這是本說不清的自家爛帳。但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阿棠在原地愣了兩秒,眼淚落得太晚了,局勢已經不幫她了。人們爭先恐後告訴她“你太任性了”“以後不能這樣了”,卻沒人阻撓她去聽懂奶奶那番話中有話。
那一年,阿棠快十四歲了吧。那一巴掌好烈,她忽然就覺得靈魂在夕陽裏翻了個跟鬥,返身回來再尋肉身後,一切都不大一樣了。從此奶奶不讓阿棠和梓睡一個屋,奶奶領著梓睡床,讓她睡外屋的沙發。那也好啊,讓她發覺自己可以在半夜離開家,再在天亮失魂落魄地回到這個小屋子裏。第一個夜晚,她躺在竹編沙發上盯著屋頂的四瓣葉兒風扇,眼淚這才一下子冒出來。她起了身,毫無阻礙地推開家門跑了出去,在夜路中與風周旋,四處黑不隆冬的陰鬱嚇不倒她,因為她隻有一個期望——去珍奇園,找阿連,或是羅蓓奇。可是那夜,阿連去了島外。她在黑暗裏摸索著阿連藏鑰匙的地方,一鼓作氣打開珍奇園,屋子好黑、好暗,世界仍然那麼見不得光。她咬著牙去插上招牌的電線,讓珍奇園那塊霓虹牌在孤獨的夜晚執著地閃耀起來。多好看啊,她想。阿連不會怪她的。接著她又使勁拖出羅蓓奇的籠子,可是羅蓓奇實在太重了,她隻能稍稍把它挪到門口,然後紮上簾子,坐在籠子旁,同羅蓓奇一同仰頭看著那塊五彩繽紛的霓虹牌。——直到這一刻,她才覺得靈魂總算完整地回到自己的身體裏了。她又看不到眼前的一切了,未來,遙遠的那個地方,還是那麼通達而繽紛的,對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