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牢裏的官差話雖說得動聽,偏偏就是不給他筆,張洋倒也明白,畢竟他一個將死之人,沒有多少利用價值了——即便自己前半生位高權重,官居太子少傅,但終究淪落為階下之囚,現在自己對這官差來說,談不上攀附一詞。
既然沒有紙和筆,那就在腦海中慢慢地想吧,草稿也不必打了,反正一個落魄者的絕筆也不會有幾個讀者。曾聽聞一句話:天地間有許多景象是要閉了眼才看得見的,譬如夢。張洋想自己看過的良辰美景,離合悲歡;想前半生忙碌人間,從來無心做夢。
那現在,就好好夢一場。
……
張洋環顧這昏暗的囚獄,陳設簡陋,地上隻散亂地鋪著一些幹枯的稻草。但這不會有什麼影響——因為破落的稻草也能孕育繁華的夢。
——他在這稻草上做了一個夢,一個灰蒙蒙的夢。
夢裏,他迂回地攀登著一座灰色的高樓。
曲曲繞繞,環樓而上……
張洋不知道這樓有多高,他也不記得爬了多久,這讓他覺得這個夢本身就是無盡的。
一步一步,爬到最高……
終於,他站在這個灰色高樓之巔的走廊上。樓裏是灰色,樓外是彩色。“高處不勝寒”——他感覺到冷,冷得他全身發抖。
站在走廊上向下望去,底下都是黑蒙蒙的移動著的人頭。樓前那株綠萼梅的樹枝夠到了走廊上,踮踮腳,把手伸長些就能摘到它那嬌小的白綠色的花。這樹好像長得並不高,卻能比肩此樓。站在這樓上看,奈何樓下之人皆如螻蟻,看不清相貌模樣,於是他感悟出了眾生平等的道理。不過這平等,是平等的低賤;這眾生,也排除了自己。
他要摘下那朵綠萼梅的花來,卻看到底下密密麻麻的螻蟻順著廣玉蘭濕滑的樹幹向上爬,期間無數隻螻蟻從此掉落,摔得粉身碎骨。但還是有螻蟻爬過崎嶇蜿蜒的樹枝,鑽進了綠萼梅的花裏。
張洋目不轉睛,隻見那些螻蟻在白綠色的花中撥弄著細細的絲狀花藥,擾動那朵梅花不斷地震蕩。張洋看著看著,不覺間發現這整株綠萼梅都晃動了起來——他不免驚歎這螻蟻力大無窮。那些螻蟻動著動著,不知為何慢慢陷入平靜。張洋依然站在這灰色高樓之巔緊張地注視著——蟄伏了許久,那螻蟻再出來時就長了一雙翅膀,變成了會蟄人的蜂。見到它們凶猛地飛入樓中,張洋心驚肉跳,恐懼他們會傷了自己,於是他慌亂地跑進灰色的房間裏。
在這房間裏,窗、牆、頂、底都是灰色的,原始的灰色。他緊張不已,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如此怪異。突然間,他感到全身針紮似的陣痛,不一時又失去了知覺,癱倒在地,渾身抽搐,口吐白沫。他怕自己是被那會飛的螻蟻害住了,束手無策。
從夢中驚醒,張洋氣喘籲籲的。他見多識廣,認識綠萼梅,它的雅稱叫做九疑仙人,是女仙萼綠華的化身。傳聞夢能折射現實,難道這夢的背後別有深意嗎?他不清楚。他忽而又想起那蟄人的蜂,所幸這隻是一個夢,自己還活著。但是現實又比夢境好上多少呢?即便現在自己還活著,又與死了有多大區別呢?
張洋低頭苦笑,若不能反抗,那就接受這命運吧。
……
回憶到此處,站在庭院中的張洋輕微皺著眉頭笑了笑,十八年就這樣飛逝而去了啊。
張洋站在庭院裏,望著頭上的明月,此時它已被些許的陰雲遮蔽。低頭看,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鬆柏?但少閑人如無兩人者耳。”張洋眼見此情此景,回憶起蘇軾的文章來。眼角深刻的笑紋延伸至顴骨邊處,額頭上的皺紋舒緩鬆弛,這讓張洋感覺自己好像老了,但又感覺自己好像早就老成了這樣。
十八年前,因為刑部尚書趙堤的求情,張洋受高鬆連坐的死罪被改判為流放。流放西疆十六年後,他又經大赦、平反,回到京城中。回京後的這兩年裏,張洋開了一家藥行,見過不少後生。每每想起這些人,他總覺得他們的故事與自己的經曆出奇的相似,又或許,那些都不過是自己命運的複現罷了。
黃長休、朱瀟、江上、姚光、肖世嘉、李綿陽、劉渡……這些人……哪個不像前半生的自己?
已有之事,後必再有;已行之事,後必再行。
就看看他們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