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冷問:“你叫她一聲姐姐,你有為她擔心過一刻嗎?”
“她用得著我擔心嗎?她這一輩子或長或短,也算值了,到了地底下,皇阿瑪也會護著她,”永璿有了短短的委屈和羨慕:“誰有她的福氣!”
永琪默然,轉而問道:“你的腿下雨天還疼嗎?”
永璿腦中閃過剛摔斷腿時,永琪溫和關心的囑咐他抹藥的場景,隻不過這些記憶總會埋沒在皇阿瑪的偏寵下,心裏有些刺痛,縮了一下腳:“五哥,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你傳位給我,我保證善待你,善待爾康爾泰他們,你們想去追求自由就盡管去,我絕不攔著!”
永琪沒有接話,掀開被子下床。
永璿緊緊注視他的一舉一動,攥牢了劍。
永琪推開窗子,已無鋪天蓋地的鐵戈刀劍之聲,一切似乎如常平整有序,漫天的星空也即將消失,給黎明的太陽讓路,他仰頭望天:“八弟,太白金星每日兩次出現在拂曉時的東方和太陽落山時的西方,所以又叫啟明星和長庚星,你瞧,現在東方那顆最亮的星星就是太白金星,而你方才朝正南方看到的是木星,它已經快沒有光芒了。”
永璿知道他精通天文,說的必然不錯他總是毫不費力就讓別人顯得很愚蠢,永璿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被他的話震得耳鼓嗡嗡,更是惱羞成怒,拔劍而出:“玄武門時太白金星也不一定就在正南方,可李世民勝了,他說是哪兒就是哪兒!現在由我說了算!”
話音剛落,便聽殿角帷幕“嘩”地一晌十幾個侍衛仗劍怒目躍了出來,他正驚疑間回頭一看,殿外幾十名侍衛也已列陣站好儼然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禁衛鐵軍,為首的便是爾康、爾泰。
燈火點燃,殿內通明,再看永琪回身站定,背對星空,端的是氣宇軒昂,哪有一點病危的樣子,永璿心中大呼中計,預備著奮死一搏,撐到張文遠等救援。
其實永璿對這招並非毫無防備,他袍褂裏貼身穿著暹羅國進貢的金絲軟甲,全副武裝,隻見他雙手一叉,眨眼之間從袖中抽出兩把明晃晃的鐵尺,在四個人的包圍中舞得渾圓,左衝右撞。
爾康、爾泰雙雙翻轉護在永琪身前。
後麵侍衛接著團團圍上永璿,他一個不留神,一把鐵尺被一侍衛奪去,一怔之下,又一侍衛用刀挑飛了另一把鐵尺。
永璿一陣焦躁,撕去袍服,兩手又各摸一把帶響哨的飛刀,“唰”地一聲全甩了出去,周圍人忙不迭躲閃,隻聽“叮叮”兩聲響,兩個侍衛身上還是中了刀,噗嗵倒地還有一把帶著尖嘯聲的飛刀直刺永琪。
爾泰急忙用劍一擋,飛刀掉落在地。
永琪拂開爾泰,擲地有聲:“讓開,朕來和他比試比試。”
“皇上!”爾康、爾泰齊聲欲勸。
永琪雙手分別拍了一下他們的肩,讓他放心。
永璿冷眼瞥著他們三人親近的動作。
這時眾侍衛已閃開一個缺口,永琪拾起地上的飛刀扔給他:“永璿,你使刀的功夫還是朕教的,看來是經過苦練了,朕現在空手跟你打,不算欺負你吧?”
“我也不用!”永璿將飛刀扔到地上:“五哥好演技,我太高估你對那個市井女人的感情了,居然真以為你快不行了!好啊,這才是我們愛新覺羅家的男人,來吧!”
永琪一個箭步跳進圈子,與永璿對峙,兩人的眼中都射出了憤怒的火焰。
永琪成心要教訓他,並不使殺招,卻步步拿捏他,永璿困獸之鬥下心浮氣躁,開始用蠻力,連番幾個回合下來,他力氣漸漸不足,永琪瞅準機會,在他的後背連擊三掌永璿胸中一陣酸熱,嗆倒在地。
永琪抻了抻下袍,厲聲道:“告訴過你內練一口氣,總這麼浮躁,急於求成,什麼事也幹不好!”
眾侍衛押永璿去外殿
安德桂隨後進來服侍永琪換上一身簇新的明黃緙絲夾金龍袍,頭上端端正正戴了一頂天鵝絨紗台冠,永琪方也走向外殿,穩穩坐在正座。
此刻,爾康、爾泰、福康安、海蘭察皆已就位,站成一排,被擒獲的張文遠、穆裏瑪、泰必圖跪在地上。
福康安拱手:“皇上,張文遠和穆裏瑪這兩個叛賊竟想來一招坐山觀虎鬥,單等儀郡王得手,再殺之,自立為王,“他悠悠望著永璿:“看來跟儀郡王也不是一條心啊。”
永璿越想越不對勁,目眥欲裂,聲嘶力竭吼道:“穆裏瑪!張文遠!你們這兩個小人王八蛋!敢背叛我,你們不得好死!”
穆裏瑪和張文遠均是冷哼一聲,張文遠麵無表情:“王爺,咱們彼此彼此吧。”
“永璿,你想學秦王,倒問問自己,有沒有秦王的謀略?”永琪恨鐵不成鋼:“若朕全無防範,愛新覺羅的江山就要易主了!祖宗們千辛萬苦留下的基業,就因為你的愚昧,差點功虧一簣!”
說話間,福隆安、京西健撲營統領岑銘、密雲大營左參領齊格押著圖裏琛等一幹反賊進殿複命。
永琪和善微笑:“眾卿甲胄在身,都起來吧!”
永璿看到這三人,完全明白過來,這從頭到尾就是永琪給他下的一個套,岑銘和齊格根本就是奉皇命接近他的…皇上病危…整頓旗務…福隆安輕易放行…讓他一步步覺得自己勝算加成,終於作出逼宮的打算,而永琪可以名正言順的處置了他,還可以借此看清誰有異心,一並連根清除。
他為自己的愚蠢大笑起來,笑的眼淚都要出來。
永琪揮手屏退眾人,隻剩了他們。
“五哥…五哥…”永璿叫的情真意切,眼睛通紅:“反正我早是個廢人了,你殺了我吧!”
“我不殺你,我們畢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兄弟,“永琪平靜看他,目光憐憫“我記得小時候經常帶你一起騎馬打獵,那時候你笑的真開心…想不到我們會有這麼一天。”
“以前我是真的把你當成最敬佩的兄長,處處以你為榜樣,”永璿汲取著那一點餘溫,而後憤恨的盯著他:“可是你額娘設計讓我摔斷了腿!從此皇阿瑪就再也不喜歡我了,你卻蒸蒸日上,受盡皇阿瑪的寵愛你做了再大逆不道的事,他都能原諒!而我,再怎麼努力,都得不到他的一句誇讚到頭來,他還是傳位給你,我就隻能庸庸碌碌的過一輩子,這樣的日子我受夠了!”
永琪才明白他後來的疏遠,知他心結所在,歎氣:“永璿,我一直以為那是個意外,如果真像你所說是有人設計,也一定不會是我額娘,她從來都是清心寡欲的。”
“深宮裏哪來的清心寡欲,她要是清心寡欲,也不會寧願上吊,都要逼你娶左都禦史的女兒!”
永琪沉默,無言以對
永璿顫巍巍站了起來:“而你呢?表麵上不愛江山愛美人,那你回宮做什麼!勤奮用功幹什麼!在皇阿瑪麵前處處表現又幹什麼!最可氣的是你什麼都得到了,還要裝出一副你什麼都不想要的樣子!你編織這麼大一個網,要置我於死地,現在還假仁假義說什麼親兄弟,五哥啊五哥,你真是好手段!”
永琪也站了起來,冷笑:“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嗎?
“就算你從前不是,現在也是了,就算你本心不是,為了保住江山,你也隻能是了!”永璿諷刺意濃:“看看你吧,我那悲痛欲絕的五哥,現正在意氣風發的處決他的弟弟,他到底有多傷心,又有多狠心,怎麼會因為一個女人活不下去?
永琪隻是笑,笑的心底發冷,笑的苦澀蔓延。
永璿發泄似的想說盡說:“福康安、福隆安、齊格、岑銘…他們哪一個不是你的棋子呢?就連你最信任的福家兄弟,日後觸犯了你的利益,你也會毫不猶豫的犧牲他們,包括你最愛的女人,你費盡心機讓她當了皇後又怎樣,你總要對不起她的,這就是你當好皇上的代價!”
“或許吧,朕有很多無可奈何,為了天下蒼生,不得不犧牲一些東西,千秋功過自有後人評說,朕隻求問心無愧,永璿,而你捫心自問,有沒有愧?”永琪氣從中來怒指他:“你若以天下蒼生為己任,隻是想要這個位子,朕願意讓賢,可你呢,為了把京西健撲營統領換成自己人,不惜故意挑起爭端,和百姓哄搶糧食,找人寫那些胡編亂造的書,敗壞皇室形象,祖母和親嫂危在旦夕,你沒有絲毫親情關懷,反而趁機作亂,畜牲不如!平時貪圖享樂,結黨亂政,竟是見不得人的事!私欲膨脹,罔顧大局,沒有一丁點修為!到了現在仍冥頑不靈,還在那裏振振有詞,簡直無可救藥!”
“不是我要結黨,而是你犯了眾怒!多少股肱舊臣被你查的查,撤的撤,官員們現在隻想著保命,隻想著推責,人心惶惶,政局動蕩,你這是在動搖基業!你以為隻有我想反嗎?你再一意孤行下去,會有更大的災難!”
“皇瑪法推行新政時,何嚐不是困難重重?可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士紳一體納糧一體當差這些當初怨聲載道的政策讓國庫真正富裕了起來,老百姓賦稅減輕,安居樂業,才有了現在的康雍乾盛世,民心才是穩定基業的根本!官心不德,朕要他何用!”
永琪頓了頓又道:“皇阿瑪以寬仁治人,對下稍有放縱,這些人又開始不思進取,中飽私囊,這才過了多少年,國庫又有虧損之勢,朕不治何為!”
“你大刀闊斧的反腐,真是為了政治清明還是為了排除異己!如今得到重用的都是你的心腹,順你者昌,逆你者亡!”
永琪冷冽的眼神刺向他:“跟著你造反的那些人有哪一個忠君愛民?一群不成器的東西!朕不是沒給過他們機會,查辦了幾個巨貪就適可而止了,甚至重用齊格,他們心中有鬼,不知悔改,願意事昏主,是自己逼自己走上了絕路!”
永璿氣勢弱了下去,複又癱倒,呆呆看著地麵:“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永琪跟著蹲下來,逼他麵對自己:“你知道什麼是金蠶蠱毒嗎?”
永璿一臉懵然:“那是什麼?”
永琪不言,審視了他片刻,又問:“剛才你真的想殺了我嗎?”
永璿淒楚的笑了,這大概是他們兄弟最後一次對話了,蒼涼又難過的神情浮現在他臉上,往事如煙,不可尋覓,他也不知道那個答案。
永琪握了他的肩,深黯的眼底有了痛惜:“去奉先殿給列祖列宗上個香,給皇阿瑪跪一跪,一輩子待在宗人府裏悔過吧。”
太陽升起了,一頂明黃軟乘輿抬到了養心殿門口,永琪疲憊的邁步向前。
永璿看著他的背影,流下一行淚來。
乾清宮內曆數賞罰,爾康、爾泰、福隆安、岑銘等功臣均得到不同程度的加封,皇室手足相殘的名聲到底不好聽,朝堂之上,是亂臣賊子利用王爺謀反的說法,這王爺隻是一時糊塗,受到奸人蒙騙,於是那奸人就顯得更可恨,均被革職抄家,梟首示眾,儀郡王永璿被圈禁宗人府思過。
僅一夜之間,一位王爺倒台,數位權臣落馬,餘黨還要徹查,皇權地位更加穩固,反腐之路勢不可擋,人們終於清醒,這位年輕的天子即便多情到常人不及,也不可用純真和軟弱來揣測他。
站在萬人中央的永琪,在金碧輝煌的一聲聲萬歲中,卻是空前的寂寞。
一下朝,他就和爾康、爾泰急急奔向坤寧宮。
簫劍正在門口張望,看見他們,瞬間露出笑顏,四人勾拳搭背,一齊進屋。
紫薇、晴兒、塞婭立刻起身迎向自己的丈夫。
永琪疾步走向小燕子。
紫薇對著爾康左看右看,眸子裏滿是關懷:“沒有受傷吧?”
爾康轉了個圈,笑道:“沒有沒有,我們都好好的。”
塞婭激動的抱住爾泰:“我就知道你們一定沒有問題的,會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
爾泰環住她的腰,和她拱頭:“那當然了。”
簫劍和晴兒執手相看,笑意盎然。
永琪看著他們夫妻恩愛,安慰又酸楚,不斷柔撫著小燕子的鬢角,心底在強烈的呼喚她---
小燕子,醒來吧。
看看我。
他去壽康宮向太後報平安,欣榮擔心了整夜,早在那裏等著,一見他進門,就率眾高呼:“恭祝皇上旗開得勝,萬歲萬歲萬萬歲!”
永琪抬手讓人平身,他高貴到讓人不敢接近,欣榮觸到他的目光,還是沒有什麼光彩,隻有無邊無際的平靜。
欣榮小心翼翼的恭維:“皇上英明神武,臣妾為皇上高興,昨晚一定累壞了,臣妾讓禦膳房準備了八寶野鴨湯、佛手金卷…都是滋補的菜,皇上中午就留下來和太後一起用膳吧。
太後期待的看著永琪。
永琪笑著說好,他少見的上前摸了摸綿憶的頭,綿憶也難得沒有怕他,乖乖看他。
永琪慈愛的看著他酷似自己的臉龐,連對人疏離和謹慎的眼神都像,心沉了沉,刮了刮他的鼻子逗他,邊問:“念慈呢?”
太後欣慰的看著這一幕,答道:“乳母正喂奶呢,一會兒就抱來了。”
永琪抱起綿憶坐到榻上,拿桌上的小老虎和他玩,綿憶開心的咯咯笑。
欣榮和太後對視,眼中淚花閃動。
須臾乳母抱著念慈過來,永琪無比嗬護的摟在懷裏,去拉她的小手,念慈握住了他的一根指頭,寶石般漆黑晶亮的眼珠兒轉著,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永琪低頭親她的小手,目不轉睛的看著女兒,寵溺的笑了。
欣榮呆呆望他,這是他真正的笑容,沒有禮貌和客氣,他愛屋及烏,會把這女兒捧到天上去,可憐的綿憶能得他多少注意?她不由得替兒子心酸,如果不是她這個不爭氣的額娘,兒子不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