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厲聲回斥:“因為皇後求情,朕僅僅流放了觀保一家男眷,女眷概不追究,對索綽羅其他族人也隻是貶職,並沒有大肆牽連,你去翻遍史書,看看有哪個謀害皇後,謀害皇嗣的家族能夠得到這樣的寬宥!”
“皇上,且看皇貴妃之錯何嚐不是尊卑倒置,雨露失衡招來的禍患…”
小燕子朝中沒有娘家後台,切實替她說話的人少之又少,而欣榮所屬勢力龐大的索綽羅家族,高官遍布朝野,女眷皆嫁貴族,因此朝堂上反對皇後之選的聲音從未停止過,動不動就舊事重提,永琪時時刻刻都在麵對壓力。
和珅恨鐵不成鋼的看了眼阿思哈,再三告誡他隻就事論事,切勿語涉皇後皇貴妃,誰知他還是激進了,皇上是不可能聽他的了,無奈的輕輕一歎。
永琪果然強硬的打斷:“夠了!這是朕後宮之事,還輪不到你操心!你口口聲聲尊卑尊卑,何為尊?何為卑?難道你說的尊卑就隻在一個人的出身?朕沒記錯的話,你也是寒門子弟,你倒是說說,隻因出身不如人,無論後天怎樣的才德兼修,也應該注定被看不起嗎?”
阿思哈被點到痛處,羞愧難當,緘口不言了。
一旁的軍機大臣孫士毅幫腔道:“稟皇上,阿思哈大人的意思是索綽羅一家畢竟和皇家千絲萬縷,都是皇親國戚,對皇上還是忠心的,請皇上以社稷為重,非常時期當非常用人!皇後娘娘既然對欣貴人有饒恕之情,可見是識大體之人,必能體會皇上苦心!”
“皇親國戚…”永琪冷笑一聲,欲言又止,懶得再爭辯,即使知道他們所說並非全無道理,也不許他們跨過那條線。
和珅眼中精光一閃,把這聲冷笑琢磨進了心裏。
永琪知阿思哈平日不愛多事,由他提起德保,必是這幫軍機大臣的某種默契使然,背後不知何種利益勾連,抑製了怒氣,轉而漫不經心的一笑,對和珅道:“和愛卿,朕看的折子都是軍機處挑選過的…”他微妙的一頓:“幾乎都在說新閩浙總督不堪大任,難道朕親自指派的總督真是這樣一個平庸之輩嗎?”
原本所有奏折按規定是直送皇帝拆閱,軍機大臣最初的職責隻是跪受筆錄,傳達旨意。和珅成為領班軍機大臣後,以減輕皇帝案牘勞碌之名,要求凡有奏折,令具副本關會軍機處,這就令軍機處的地位大大提高,不僅參與決策,還能控製奏折的流動,割斷了大臣通過奏折向皇帝揭發彈劾軍機處劣行的信息渠道,使得皇權在一定程度上被架空了。但因和珅當時太受乾隆寵信,這也是經乾隆同意了的。
和珅心裏咯噔一聲,想是永琪看破了他們方才的配合,矛頭才對向了自己,話中有深意--長江後浪推前浪,軍機處尾大不掉,要被整治了。那麼他個人必定難逃一劫,急忙順著聖意,以期阻止厄運來臨。
“新總督是皇上親選,皇上慧眼,識人之明遠勝臣等,微臣以為各位大人不必過早對新總督下定論,哪有新人一上任就順手的,再給他一點時間嘛,”和珅接著又道:“皇上已經對索綽羅家族額外開恩,如若再寬縱,那皇後娘娘以德報怨,何以報娘娘之德?更恐怕以後國法家規全無威懾了!且德保雖貶,還在浙江任要職,改稅也有他參與,他若真有心替家族悔過,報效朝廷,應該盡自己一份力,幫助新總督立威,總不是非要那個名分才肯做事吧!”
其他大臣聞言,立即隨聲附和。
永琪威引和珅替自己說了話,滿意的點點頭,將和珅的影響力看在眼裏,並施恩語:“和愛卿所言甚得朕心,朕知道各位愛卿也都是一心為國,能力固然重要,可朕更看重忠心,你們回去好好思量!”
大臣盡數散了去。
永琪每日周旋人心,指點江山,一開始是有些君臨天下的快感,漸漸的,隻覺得世間涼薄,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好沒意思…他一手撐著頭,一手覆上心口,感受著那裏麵小燕子對一切付出的赤誠,才有了點熱乎氣兒。
皇帝召見軍機大臣,太監不得在側,安德桂好不容易等人都走了,麵色焦急的過來道:“皇上,小公主發高燒,您快去壽康宮看看吧。”
永琪頓時心如刀割,拔腿就過去。
小燕子還沒走到心曠草原,就又趕了回來,留下爾康和紫薇為飛兒料理後事。
念慈從出生就未得過病,一直被數不盡的寵愛悉心嗬護,活蹦亂跳的像個不知疲倦的小精靈,這猛一病,頗有些來勢洶洶,嘴巴抿得緊緊的,渾身燙的小火球一般,不停的哭著咳嗽。
太後自責沒照顧好孫女:“昨晚你們沒回來,夜裏西兒就跑到宮門口等你們,好不容易才拉回來,吹了點風,早上就燒起來了。”
小燕子聽了直淌淚,背過身輕輕拂去,為女兒倒換著濕帕子,心尖顫悠悠的:“西兒不怕,吃了藥很快就不難受了,額娘在這兒。”
永琪肝腸寸斷的,揪成了一團,眼圈紅了又紅,不住的搓著念慈的小手:“西兒,阿瑪的小寶貝,乖女兒…阿瑪額娘都回來了,再也不丟下你了。”
小燕子聽著,未免自傷身世,眼淚是擦不及了,隻憋著不出哭聲。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哄著,念慈慢慢不哭了,在藥物的作用下睡了過去。
小燕子努力揚起一張笑臉,輕鬆的對太後道:“額娘,小孩子發燒很正常的,不是什麼大事,您快去歇歇,這兒我和皇上看著就行了。”遂給永琪使了個眼色。
永琪扶著太後去休息。
太後心神不定的問:“永琪,你不會怪額娘吧?”
永琪鼻子一酸:“額娘,您這是哪兒的話,我們這一忙起來,孩子就淨讓您操心了,兒子感謝您還來不及。”
太後稍稍鬆氣,又問:“聽說那匹叫飛兒的馬死了,你們守了它一夜?”
“是,雖然是匹馬,也是小燕子的朋友,在她眼裏,生命是平等的。”
太後默默思索,既覺得不可思議,又有些心底散發出來的感動,再道:“孩子病了,當娘的一顆心都懸了,剛才小燕子還笑著勸哀家…她好像總是笑著,多麼堅強。”
永琪黯然搖頭,眉眼卻是極其溫柔的:“不,額娘,她很脆弱,她越在乎越會忍住眼淚的笑。”
太後吃驚的瞧了瞧兒子,又羨慕的望望屋裏輕喃細語的小燕子,在數十年的深宮歲月裏,誰懂自己愛哭還是愛笑,一個女人能讓男人心疼她到這個地步,是有揮霍不盡的愛了。
太後下著台階,揶揄兒子:“那你是喜歡她的眼淚,還是她的笑?”
永琪不好意思的一笑:“都喜歡。”
太後想如他年少時刮刮他的鼻子,卻發現兒子好像又高了,自己是愈發矮了,夠不到似的,舉起的手又放下,隻笑了一聲:“傻樣。”
永琪回到屋裏,小燕子正伏身與念慈臉龐相對,癡迷的看著她。
永琪輕柔的扶住她的肩:“昨天熬了一夜了,睡會兒吧,我看著女兒。”
小燕子趴在被子上,抱住念慈小小的身軀:“我對不起女兒,不說一聲就走了,讓她在這兒等著。”
永琪也隨她歪倒,重量卻不施加於她,指尖拂著她的鬢邊碎發:“沒關係,女兒是想我們了,不是怪我們。”他側麵瞥見她熬紅腫的眼,安撫的吻了吻她耳沿,聲音更輕:“乖,睡一會兒,我在這兒呢。”
小燕子翻身,躺在念慈旁邊,右手撐開環住她的頭,左手和永琪十指緊扣,不想放開的依賴:“你別走。”
永琪莞爾,給她蓋好被子,又忍不住低身吻了她的額頭:“不走。”
太後放心不下,又悄悄過來看,站到屋門口,腳步卻停住了,永琪一隻手靜靜的用燒火棍扒拉炭火,另一隻手牢牢的與小燕子相連,時不時的回看床上的母女倆一眼,神情是那樣的安適滿足,仿佛可以持續到天荒地老。
她忽然濕了眼眶,沒有再打擾。
從前到底是被什麼迷了心竅,居然不想讓兒子幸福。
又過了一會兒,爾康和紫薇事畢,也趕回來探望,輕手輕腳的走進屋內,永琪指指小燕子拉著的手,示意無法起身。
爾康無聲的用口型說:“好點了嗎?”
永琪點點頭,又指向外麵。
爾康知道他是問飛兒,給了他一個放心的眼神。
紫薇走到床邊摸了摸念慈的額頭,已經不是那麼燙了,念慈咳嗽了一聲,迷迷糊糊睜開眼,驚喜的叫:“姑姑。”
紫薇寵溺的低聲:“寶貝,姑父給你帶糖葫蘆了,要吃嗎?”
念慈燒的眼睛發亮:“要。”
紫薇將念慈從被子裏輕輕抱出來坐在床邊,永琪急忙用毯子將她裹上。
小燕子正熟睡,不知怎麼感到念慈被抱走了,突然驚醒,大叫:“西兒!”
爾康急忙迭聲:“在這兒,在這兒,沒給你偷走。”
小燕子看到是他們,鬆了口氣,又癱回床上。
這邊,爾康故意將糖葫蘆藏在背後,先伸出沒拿的那隻手逗念慈,再伸出一把糖葫蘆花來。
念慈立刻喜笑顏開,接過一串舔著。
爾康喜愛的摸了摸念慈的頭:“病了還能這麼高興的吃東西,這個樂觀勁兒…”他嘴上沒誇出來,眼光卻佩服的看了眼小燕子。
苦難中的樂觀,是種羨煞旁人的天賦,永琪也望著念慈,透過她穿越時空,似乎看到了同樣年幼的小燕子,他想,小燕子那時候要是有人這麼喂著吃糖葫蘆該多好啊。
小燕子倒沒細聽爾康的話,無奈瞅念慈:“額娘說了,不能老讓她吃甜的,牙會壞的。”
永琪起身,從爾康手裏拿過一串,又坐到床上,悄悄從紫薇身後遞給她,勾唇微笑:“下不為例。”
小燕子坐起,咬了一口酸甜裹著糖的山楂,臉上漾出一片明媚,藏在紫薇背後偷偷問:“收買我啊?”
永琪頭湊近她:“夠嗎?”
小燕子搖搖頭。
永琪盯著她過分嬌豔的唇,忘了眨眼:“那…怎麼才夠?”
“嗯…再來一串?”
爾康看這兩人埋在紫薇後麵竊竊私語的,大咳一聲警告,紫薇眼帶笑意,對念慈唉了一聲:“寶貝,姑姑帶你到別的屋轉轉,咱別在這礙事兒。”
“哎!不礙事!不礙事!”
永琪、小燕子急忙坐好,異口同聲的喊住,兩顆腦袋重見天日。
念慈病好之後,挑了個晴好的天氣,在京的十全十美帶著孩子們,一起去心曠草原祭奠飛兒。
爾康紫薇是何等的浪漫,沒有給飛兒立墓碑,而是將它葬在了他們曾經躲雨的大樹下。
十全十美紛紛獻上了鮮花,放在樹根處。
孩子們在遠處嬉戲。
爾康當初無意發現的美景,此時有了他們越來越多的回憶,他感懷著:“以後等我們都老了,也讓孩子們把我們都葬在這裏吧,來生我們還能相聚。”
柳青比較務實,不懂爾康的希冀:“這不大可能吧,皇上皇後要葬在皇陵,班傑明在那個遙遠的大不列顛,簫劍更希望葬在大理吧。”
永琪仰頭望被天空吹動的樹枝:“我不想葬在皇陵。”
小燕子低頭冥思:“我也不想,說不定會被盜墓的。”
大家都笑了。
紫薇溫和看向南方:“葬在大理也很好,那條路我們隻走了一半,欠簫劍的承諾,總要實現的。”
爾泰見塞婭一直沒發言,問道:“塞婭,你呢?”
塞婭看著生機勃勃的孩子們,攤攤手:“那都是多久之後的事了,我覺得我們永遠都不會死的,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我一定腦子也不靈了,話也說不清了,眼睛也花了…
愛把我葬哪兒葬哪兒吧。”
爾泰握了她的手,故意問:“不跟我一起也行?”
“行吧…”塞婭眨眨眼:“反正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爾泰一臉驚恐的甜蜜。
眾人聞言皆樂,死亡的恐懼在笑談中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