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知身世自悠悠(1 / 3)

向晚的家鄉口音的確是重慶四川音,初聽之下,的確會猜想到她是重慶四川人。不過凡是細細久久地聽了她說話,便會發現和重慶四川音還是有區別的。

重慶四川音其實要比向晚的口音降半調,向晚的口音是淡淡的平調;另外,重慶四川的口音多拖聲拖氣,向晚的口音基本是一蹴而就,也很少帶有擬聲詞;還有就是,你聽多了會發現,有時候對一個物體的別稱,重慶四川話和向晚叫得並不同。比如說西紅柿,重慶四川仍會拖聲拖氣地降低半調:西紅——柿,向晚用方言則叫的不同,她會平平地脫口而出:漿果兒。

不過,向晚對於別人說她是重慶人或者四川人並不反感,一是解釋多了懶得解釋,二是她的家鄉正處在重慶、湖北、湖南三省的交彙處,說有重慶四川口音也並不枉然。同是中國人,何必分那麼清,這是向晚一貫的思想。

讓向晚意料之外的的是,就是她這要似不似的重慶四川音,竟讓自以為睡眠極佳的符明堯在有段時間內總是“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湖南省的S縣和湖北省的F縣絕對是遼闊中國的版圖上最近的兩個縣城,中間就隔著一條河,河上架著一座橋,美其名曰:團結橋。

小時候的向晚,最喜歡聽奶奶擺“龍門陣”。所謂龍門陣,說白了就是講故事,講述在民間流傳的故事。向晚至今對奶奶擺的一些“龍門陣”的段子還耳熟能詳,譬如有關楊家將的,奶奶嘴裏總會時不時地蹦出幾句民俗歌謠:

趙家天子楊家將,

即使換朝不換將。

……

楊家父兄好悲傷,

大郎死了二郎亡,

三郎馬踩如肉泥,

四郎流落在番邦,

五郎怕死為和尚,

六郎一心保宋王,

七郎亂箭穿胸過,

餘下八姐和八郎,

青奕公主孝鸞房,

一桌酒席非尋常,

楊家父兄一命亡,

忠臣父子好悲涼。

……

……

小時候的向晚和弟弟向成最喜歡圍著奶奶繞膝而坐,兩人聽完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意猶未盡之時總是雙手握著奶奶的膝蓋骨晃動。

“再講一個嘛,婆婆再講一個嘛!”

那時候,奶奶總是經不住兩個小孫孫的要求,笑嗬嗬地慈祥地說,“好,還想聽哪個呀?是‘安安送米’?是‘七姐下凡’?還是‘甘羅拜相’‘穆桂英大破天門陣’?”

聽到這些名字的向晚和向成總是歡欣雀躍,拍著小手直嚷嚷,“都要聽!都要聽!”

隨著歲月漸長,兩人也不再纏著年事已高的奶奶。轉而央求父親向文龍來講故事,特別是夏秋夜晚乘涼之際,兩人隻要一看到父親坐在院壩中間歇息,便一人一張板凳地端正在他麵前,用期盼的眼神望著他。

向文龍看著兩個孩子忽閃忽閃的眼珠子,免不了先逗弄一番,“要我講故事也可以,如今你們兩姊妹都上學了,也應該學了點東西,我出個上聯,你們來對下?”

兩個孩子稚氣未脫地連連點頭,“爸爸你直管出。”

已上小學的向晚自認為成績優異,不知天高地厚地響應。

“聽好了,來鳳來隻鳳,來配龍山龍,龍鳳呈祥。”

“爸爸,這聯子太長,怎麼對呀?不會,不會,老師沒有教過。”向晚有些羞愧地輕聲回答。

興致盎然的向文龍看著兩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軟下心來,用著算計得逞的語調笑道:“你們以為這聯子好對?這可是清朝留傳下來的,迄今為止還沒有要對出來……好了好了,不為難你們了,給你們講故事吧。古時候,有一個姓汪的秀才進京趕考,他雇傭了一個書童來幫他擔行李……”

那時的一切都很好,父親嚴厲而和藹,姨娘直爽不造作,弟弟年少且快樂,爺爺安穩奶奶慈祥,整個家庭是一派祥和之氣。向晚雖然偶爾會有點小傷感,但還肯定是快樂著的。

唯一不呈祥的,隻有龍與鳳。

三歲的向晚站在鄰居向繼軍的屋簷下,戴著娘娘編織的毛線花邊小圓帽,吮著當時流行的雞公糖,詫異地看著父親向文龍在對一個年輕女子推推搡搡,和父親相好的幾個院子裏的叔叔嬸嬸卯足勁兒地阻止向文龍的過分行為。

“女兒已經被法院判斷給我,又不用你養她,哪個要你來看的?你憑什麼來看?”

“我為什麼不能看,女兒是我生的!”

年幼的向晚鎮定自若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無關乎自己。她隻是好奇,完全具備傳統中國看客的麻木心理。

晚上,奶奶抱著她睡覺,朦朦朧朧地聽到奶奶絮絮叨叨:“晚晚,今天看到你媽媽了吧!唉,我造孽的晚晚。”說完,輕輕地抹了抹她額頭的短發。

她是我媽媽嗎?那姨娘是哪個?姨娘不是媽媽嗎?向晚在奶奶的懷裏微微地縮了縮,腦子帶著這樣的閃念慢慢熟睡去。

第二天,“姨娘是不是媽媽的問題”早已不複存在。

這個戰戰兢兢的問題在一年之後終於挺直了腰杆,當向晚聽到牙牙學語的弟弟對著姨娘喊著“媽——媽”的時候,那個已經萌芽的問題開始在向晚的腦中成長。

晚上睡覺的時候,向晚通過被窩從自己睡的這頭躥到睡在那頭的奶奶懷抱裏,嗅著奶奶的香味,喃喃細語:“婆婆,為什麼弟弟管姨娘叫媽媽?不叫姨娘呢?”

奶奶挪挪身子,把向晚箍在懷裏,低聲地說:“小聲點兒,噓!如果你爸爸睡在隔壁樓板房裏會聽得到的。”

房間裏靜悄悄的,隻有祖孫倆的呼吸聲,向晚屏息側耳傾聽了一陣,肯定隔了一層泥磚板機木板牆的隔壁房間並沒有“嘎吱嘎吱”的聲音,才又偎在奶奶懷裏輕言細語地說:“爸爸和姨娘今晚沒有睡在隔壁房間,他們睡席夢思了。”

“你不是她親生的,她當然不要你叫媽媽呀?”奶奶緊緊地勒著懷裏的向晚,怯聲怯氣地回道。

向晚從奶奶的懷裏圈出小手臂,凝視著奶奶憐愛的眼神。

“為什麼我不是親生的呢?”

“因為你是你爸爸和你媽媽生的呀,你弟弟才是你爸爸和你姨娘生的呀。”

“那姨娘和媽媽有區別嗎?”

“隻是稱呼不同,沒有什麼區別的。好了,晚晚,趕緊睡覺,明天你不去幼兒園了嗎?”

“去,去,當然要去。”晚晚趕緊把頭窩在奶奶懷裏,忽地又抬起頭,閃著亮黑的眼睛。

“奶奶,我愛你,一直到月亮那裏。”說完,向晚蜷在奶奶懷裏變成了溫柔的小兔子。

向晚奶奶起身把向晚放好,低下頭,親了親向晚。

然後,她躺在向晚的身邊,輕輕拍著向晚的背部上方,用似有似無的聲音哼著:“晚晚乖,晚晚睡高高,晚晚乖,晚晚睡高高……”

“奶奶也愛晚晚,一直到月亮那裏,再從月亮上回到這裏來。”

幼兒園是向晚的歡樂穀。她每天上學前總是會躡手躡腳地走到爺爺床邊,晃著睡意已遣送的爺爺:“公公,幫我給角錢呀!我要上學去了。”

向晚一隻手揩著嘴上的油,一隻手伸到爺爺眼前。

爺爺立起身來,拿著放在床裏邊的褲子,從兜裏摸出裝錢的口袋,抹了抹對折的錢,抽出最裏麵的一張,輕輕地放到向晚的手心裏,眯縫著雙眼奉出濃密的笑意。

“好了,今天的給了呀!”

“曉得。”

目的達到的向晚扭著小身板輕鬆地躍過門檻,歡歡喜喜地出了門。

有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又是萬萬不能的,小時候的向晚深諳此理。她知道錢可以讓她買數之不清、道之不明的好東西,每天都找爺爺要零花錢已經成了向晚的習慣。但她從來不找向文龍和姨娘要,這倒不是她懂得分寸,而是她慢慢明白了“親生”與“不是親生”的待遇。

為什麼弟弟是和爸爸他們吃飯?而我是和爺爺奶奶吃飯?為什麼姨娘抱著弟弟,而不抱我?為什麼大夥都喜歡惹弟弟,而不喜歡逗我?為什麼大家麵對我總是滿含可憐的神情……向晚的小小腦袋裏實在盛不下如此多的“為什麼”?

她不是會臣服,也不是會接受,更不是會放下,而是太後知後覺。

現在的她走在去幼兒園的路上,正計算著兩毛錢可以買幾個法餅,而這些法餅又能切成多少小顆粒呀?同學們都不會有我切得多,我是又快又多又好的。

四歲時候的向晚頗為頑劣,向文龍整天忙於上班,鄧玲要照顧尚小的向成,少父母監管的向晚在爺爺奶奶的寵愛下有些無法無天,再加上院子裏的鄰居總是會礙著她的身世而對她容忍三分,直到恣肆妄為的向晚弄折了向繼軍母親的大部分雞仔。

向晚和表妹嚴菲菲、堂姐向麗三人在向麗家屋簷下“撿石子”。過路的一輛摩托車正驅散著前麵路上的小雞群,雞仔“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再加上車主心急趕路,還未等雞群完全散開便呼嘯而過,一隻慌亂的雞仔沒有來得及閃開,由此而趨近“嗚呼哀哉”。

“呀!那人把小雞碾死就跑了!”眼尖的向麗站起指著攤開的雞仔咋呼。

三人丟下石子,圍繞著那隻雞仔流露出可憐的神情。

“咦,它好像還在動呀,”嚴菲菲興奮地跺著雙腳,“你們看!你們看!還有氣!”

“是嗎?我看看。”向晚邊說邊翹著手指拎起那隻還沒有完全斷氣的雞仔。

嚴菲菲湊近一步,憋聲憋氣地麵對著向晚說,“晚晚姐,你看,我沒有說錯吧?”

向晚看著嚴菲菲那委屈樣,突然有點不屑。

“那你自己拿著,好好觀賞。”

每次向晚看電視總是到“謝謝觀賞”才肯罷休,活學活用是她最喜歡做的事。

說著,“咦”的一聲把雞仔猛伸到嚴菲菲麵前。

菲菲猝不及防,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她身後的雞群轟然散開。

戲弄她的念頭正在向晚的身體裏汩汩流動,不假思索地向晚瞅著嚴菲菲的怯懦樣,笑嗬嗬地把小雞甩到嚴菲菲的身上,嚇得嚴菲菲換了臉色,“撲通”一聲坐到地上,緊接著便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一直坐壁上觀的向麗指著嚴菲菲坐的地方,跺著腳哇哇大叫。

“慘了,慘了。菲菲你把袁玉花屋裏的雞坐死了!”

媳婦們聚在一起總是話東家長、西家短。不是我家那口子如何有能力,就是我家那口子如何挑剔;或者是我昨天和婆婆狠吵一架,或者是我婆婆今天給了我臉色看。耳濡目染之中,院子裏的小孩子已學會直呼長輩的名字。

還沒有緩過來的嚴菲菲確實覺得屁股底下好像凸起了一團,軟綿綿柔乎乎的,一點也不硌人。她爬起來翻身一看:又一隻攤開的小雞仔正拿著黑眼珠子盯著她。

哭聲直上幹雲霄。這是多年之後兩人再度談起這件趣事,向晚對嚴菲菲的評價。

“啊,我坐死小雞了!”嚴菲菲狠銀地指著向晚的鼻子,“向晚,你等著!我要告訴舅舅,你害得我坐死小雞了。你就等著舅舅和袁玉花打你吧!”

說完,氣衝衝地摔著手臂,一鼓一囊地跑回了家。

向晚轉身,用求助的眼神央求著堂姐向麗。

那知向麗自己已被嚴菲菲的憤怒攪得六神無主,她無視向晚可憐兮兮的表情,吞吞吐吐地擠出一句話:“晚晚——你就等著——等著二伯伯打你吧!”

來找她們玩的堂弟張勇正巧把這句話抓聽入耳,在她們身後拍手歡呼,“哦,向晚要挨打了,向晚要挨打了,看你還討嫌不討嫌,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欺負我?哦,喜歡!喜歡!有人要挨打了……”

這些話給局促的向晚火上澆油,她根本不理會張勇,嘩啦啦跑回家,躲進臥室,還不放心的用兩張木凳把椅子抵住房門。

當時向家的房子隻翻修了三分之一,向晚和奶奶爺爺還住在貌似古色古香的木房子裏。這種房子是家鄉所特有的那種老木屋瓦房,正中是高深闊大的堂屋,堂屋的兩扇大門氣勢軒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