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堂屋,抬頭迎麵的是一個赤紅黑字的大匾,匾上寫著鬥大的三排字,從左至右按順序為:向氏堂上曆代祖先、天地國親師位、九天司命太乙府君。大匾上方的小匾橫寫著四個字:芳流德祖。大匾左右是與它一樣高度的中匾,分別是:宗功永佑子孫昌,祖德常扶家業旺。
向晚知道這些懸掛的匾的最大作用就是逢年過節用來祭拜所用。過年時,好奇心總是促使幼小的她學著爺爺的樣子在祖牌麵前參拜。因為祭拜完畢,就意味著可以吃豐盛的團圓飯了;聽團圓飯後,就可以拿壓歲錢了,這才是向晚姐弟倆最記念的事情。
堂屋的兩邊是廂房,右廂房是向晚三爺爺家的,左廂房才是向晚爺爺的。屬於向晚爺爺的廂房共有四間,向晚和奶奶睡在最外麵的主臥,掛匾的那麵木牆左邊開著一扇門,由那扇門進去是向晚爺爺的“開放式”臥房。
在向晚家鄉,年長的男性大都睡在開放式的臥房裏,四通八達、來來往往。頗有湘西人個性和品性的寫照:直爽與坦誠。
然而,懂事後的向晚卻很是客觀中性地片麵了這種現象。湘西男人們自認為厚實可靠,睡在這樣的臥房裏更能顯出自己光明磊落,胸襟開闊——不怕盜,不怕偷,不怕爭,不怕搶。“盜”是防賊,“偷”是防人,“爭”是厚愛,“搶”是德仁。向晚至今對自己的這種解釋,既是沾沾自喜,又是嗤之以鼻的。
爺爺的房間通過一扇沒有門的門,便是廚房了。廚房最左端立著土家人煮飯特有的行頭:灶。沒有灶高的小向晚邊在煮飯的奶奶麵前叫囂,“我要鍋巴,我要鍋巴。”邊用小手撐著灶沿邊往鍋裏探望。
向晚奶奶老擔心騰騰的蒸氣傷著小孫孫,語氣嚇唬地,“你會抓痛灶神菩薩的,小心過年的時候送不上天,你就得不到壓歲錢了!”
一聽這話的向晚,立馬把雙手乖巧地背在後麵,規規矩矩的坐在桌子旁邊,耐耐心心地等著奶奶把鍋巴鏟出來,送到自己手裏。奶奶的香鍋巴受益了許多人,房子翻新後的向文龍就堅持要在新修的廚房裏增添大家已丟棄不用的、土裏土氣的灶。
向晚爺爺床正對著的其實還有一扇門,一般情況下隻從裏麵打開。這就是讓祖孫倆“夜寐低語”的隔壁房間——樓板房:向文龍夫婦的第二個臥室。
向晚總是透過黑乎乎的門縫張望裏麵黑漆漆的世界。
有時候按捺不住,向晚就學著大人們的樣兒,雙手把門往上一抬,底下的門角移了窩,再往後推一段,整個門和門栓脫離開來,再使勁往上一抬,使底下的門角插進窩裏,就裝好門了。
循著門口,向晚躡手躡腳地走到緊挨平房的床頭,摸索著燈繩扯開燈。昏黃的燈光下,現出的是幽暗陰森的氛圍,這更加劇了向晚的作賊心理,小手畏畏縮縮地站在通向平房的門口,撥動上麵固定的鑰匙,豁然開朗地進入一個她心儀的世界。
平房異常的敞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鋪著黃澄澄、亮炯炯,繡著龍鳳呈祥圖案床罩的席夢思床——那時候的小孩子都以家裏有“席夢思”而驕傲自豪。向晚不敢脫鞋上床,隻能上半身倒在床上,揚起雙腿,意興闌珊地從床尾滾到床頭,複又從床頭滾回床尾,樂嗬嗬的笑聲嫋嫋上升在空寂無人的房頂,瞬間即逝。
時時保持警惕心的向晚不敢賴在這種癡迷的圈子,她用手慢騰輕柔地撫平床罩上自己留下的痕跡,再抖抖、拍拍床罩沿,不讓人抓住絲毫的證據。
輕邁小步至臥室門口,門口掛著五顏六色的珠簾,路過去的向晚免不了對它進行一陣揉搓擠壓,她會用自己的小臉貼著它悠悠閑閑地穿過。珠簾從她的身上飄過空氣垂下來,劃過隻有特異功能的人才找到的刮痕。
這是書房加偏廳。此時,向晚狡猾地把雙手放在兜裏,不讓自己碰到任何的家具,漆紅木的家具上總是會印出清晰的手印,這是向晚在光明正大時探索時發現的小秘密。她會對著櫃子裏掛著的假葡萄做出垂涎欲滴的俏皮表情,也會鼓足氣對著另外櫃子裏釣著的小繡球穗子狂吹幾下。
這時的她真的很開心,有無與倫比的光亮在她軀體裏膨脹蔓延,原來她也有一個寬敞的家呀,原來她也有一個漂亮的家呀。
再外麵的一間是廚房,向晚不喜歡聞煤煙味,在裏麵轉悠一圈迅速返回書房。可以說,“觀家之旅”就要結束了。
且慢,還有最重要的一程。她會在書房最下麵的抽屜裏不動原樣地拽出幾個算術本,她還會在席夢思的床頭櫃裏以高超的技巧不翻動塑料口袋而從裏麵不動聲色地捏拿出一塊小蛋糕,像餓狼撲食般地緊往嘴裏塞……沒有等到哽咽下去,就又健步如飛地回得趕緊返回到黢黑的樓板房。
當然不可能再從門口出去了,否則怎麼栓住門?對自己家熟悉無比的向晚早就有了秘密通道:隔壁樓板房和平房之間有一條縫隙,正好容得下向晚的小身板通行。
“撲哧撲哧”的摩擦聲中,向晚已恍恍惚惚地遊曆了一遭。
許是這種經曆,家對向晚來說,從來就不是穩定可靠的居所。它不是堅韌的,是可以轉移的。隻要她在的地方,就宛若一個家——心若安好,處處是家。
向文龍斜睨著畏畏縮縮的向晚,略帶責備地詢問:“聽說你弄死了袁玉花家的雞仔?”
“我不是……故意的,我把被車碾死的一隻雞給菲菲看,她嚇得退後,坐在地上,小雞才死的。”
向晚吱唔著回答,擺出一副可憐兮兮,滿腔委屈的柔軟樣。
向文龍瞅了瞅向晚眼裏的瑟瑟神情,念著她無母親關愛,隨著老人的性子難免會慣出些頑劣,是無可厚非的事情,降低了語調:“以後不要再這樣鬧了,聽話點,去玩吧。”
聽到父親下令的向晚轉眼神采飛揚,輕爽地應了聲“好”,一溜煙工夫就閃到堂姐向麗家。
“咦,咦,咦,我爸爸才不打我呢!”向晚搖頭晃腦地在向麗麵前做著鬼臉。
有些悻悻然的向麗沒好氣地說:“那硬不得了啦!”
此時的向晚已學會察言觀色,她有些諂媚地從兜子裏掏出早就準備好的雞公糖,談好地語氣說道:“姐姐,這是公公給我買的雞公,給你吃個吧。”
向麗這才笑嗬嗬地繼續和向晚玩耍。
幽雅的月光擰擰巴巴地透過窗口施舍到地麵上,映得睡在床上的向晚兩眼通亮,黑暗的睡意久久無法襲來,一點兒也沒有放射進向晚的腦袋瓜子。
月亮啊月亮,你看吧,我今天不是又躲過了一頓打嗎?神仙會保護沒有媽媽的孩子的!
“把晚晚送進黃仔兒那裏的幼兒園吧!你看,她今天把人家的雞仔弄死,以後不知道又會出什麼亂子?我現在天天帶著成成,哪有時間管教她?老的隻知道慣侍小孩子!”
“我考慮考慮吧!”
向晚凝神聽著從隔壁房間樓板房輸出的漸弱分貝,模模糊糊竟入了睡。
下半年開學不久,向晚榮幸地升級為“橋頭幼兒園”的一名學生。
橋頭幼兒園,是一個姓黃的幼兒老師辦得私人幼兒園。
矮小、微胖的身材,大約一米五四左右,淡淡的卷發老是紮著一個馬尾辮,很是和藹親切。她是幺女,長輩們都叫親切地呼她“黃仔兒”。口無遮攔的向晚有時候回答大人們“你在哪裏上幼兒園”時,她的嘴巴會同大腦爭分奪秒般地蹦出“黃仔兒那裏”五個字。
向晚隱隱約約了解這樣回答危險,後麵大都以中肯的“橋頭幼兒園”來代替。
可惜,隻到向晚懂事,她也不知道這位老師的名字,隻好繼續尊稱她為“黃老師”。
幼兒園靠向晚家很近,那個年頭“教育投資”的理念並不是很盛行,家長們考慮更多的是距離與學費的因素,所以幼兒園裏的大多學生都是附近的孩子,向晚也多半相識的,自然而然地會與小同學們打成一片,她們最喜歡玩的就是“切法餅”遊戲。
每到中午的時候,黃老師的先生就會抱著一袋法餅走進寬敞簡陋的教室,邊逗著同學們邊給爭先恐後買法餅的同學遞法餅。幾分鍾下來,一袋法餅會被小孩子們哄搶而光。
大家都喜歡玩這個遊戲。兩三個小夥伴會拽著來之不易的法餅蹲在自己的小座椅旁,開始拿小刀切法餅。橫橫豎豎,條條塊塊,七七八八就切好了,然後再比較誰切得又快又多又好。比賽結果出來後,大家才開始慢條斯理地品嚐自己的成果。
向晚心急手拙,總是落後,慢慢由不服氣過渡到不切法餅。每次法餅拿到手,恨恨地把它咬成缺口的圓月,沾著白麵灰的嘴角因咀嚼而砸碰出咯吱咯吱聲,頗有咄咄逼人的氣勢。
上幼兒園的向晚長勢並不喜人。
一次,站在門檻上的向晚在大門上寫著她初學的幾個字詞,才霍然發現那門竟不似本質那樣樸素灰黃。她眼睛所直視的方向是一圈圈深入淺出的花紋,是那種圓形方孔的花紋,時間雕刻得它不再引人注目。向晚一手扶著門縫,一手感受著花紋的凹凸,無聲無息的灰塵陸陸續續掉下來,刺得向晚趕緊眯縫著眼,從門檻上跳下來,止不住的抱膝彎腰吐口水,黑色的灰塵分子便又輕而易舉地擴散到她水紅色的褲子上。
今天的,向晚還是穿著那條有黑灰的水紅色褲子去上學。
中午休息的時候,黃老師親切且驚喜的聲音打擾了向晚和夥伴的“切法餅”遊戲。
“向晚,快來,你媽媽來看你了!”
有些不知所措的向晚轉過身一言不發地瞅著老師,黃老師把向晚牽到一對男女麵前,向晚目不斜視地盯著眼前都穿著藏青色西裝的男女。
“快叫媽媽呀!”黃老師輕輕地推搡下向晚。
“媽——”向晚下意識怯怯地發出了她本應出生就學會的稱呼。
“哎!”藏青色女子親熱地答應道。
清晰而熟悉的氣息縈繞在向晚的耳旁,溯流而至她的眼裏,她看到對方明眸的眼珠裏迸發出壓製長久的喜悅。
藏青色男女帶著向晚出了幼兒園,路上三人一語不發。
走到十字路口的正道上時,向晚掉過頭對著身後的藏青色女子發問:“你——真的是——我媽媽?”
因為那段時間裏流行著各式各樣拐賣兒童的故事,人心惶惶的氛圍早早地滲入了向晚的心裏。
“是呀!”藏青色女子笑意濃濃、溫煦照人。
“我媽媽叫方梅玉的!”
方梅玉看著警惕心重重的向晚,哭笑不得。
旁邊藏青色男子解答了無邪童真的疑惑,“晚晚,她真是你媽媽,她就叫方梅玉!”
“那你呢?”
男子被刨根問底的向晚逗樂了,“我是你媽媽的朋友,陪著她從F縣過來看你的。”
不再質疑的向晚勇敢地吞噬掉還未築厚的防線,稍稍地同藏青女子走近了些。
哦,我媽媽是這樣的,她比老師高了一個頭呢!幹練精神的短發配上藏青西裝,有著知性溫婉的味道。唯一不好的,就是麵色有點點發黃,沒有姨娘那麼白。不過媽媽也挺好看的,尤其是堅挺的鼻梁,顯得五官立體分明。嗯,比院子裏的嬸嬸們好看多了。向晚心裏直犯嘀咕,好像媽媽還有點瘦哦。
“晚晚,你想要什麼?媽媽買給你。”
方梅玉牽著向晚的小手,朝著向晚躬了躬身。“要不我們去橋頭商店吧,你想要什麼,媽媽就給你買什麼,好不好?”
“嗯!”興高采烈的向晚聽了媽媽的話,心急如焚地向前走,一股帶拖的意味蔓延到方梅玉的手上。
她心底閃爍出一股心酸的味道,但麵上仍是蛾眉顰笑,不言不語。
橋頭商店裏,方梅玉似笑非笑地定格在向晚的身上,忙忙碌碌、東張西望的向晚不停地叫著要這個,嚷著要哪個,哪裏留意到方梅玉的表情。
她為占滿半張抽屜桌麵的物品結好賬,蹲下來理了理向晚的衣服,若嗔若喜地對著向晚。
“晚晚怎麼能隻要隻顧著買吃的東西呢?吃進肚子不是就沒有了嗎?”
方梅玉站在絡繹不絕的來往人群中默默注視著興奮的女兒,向晚依著興趣挑選了當時好多小朋友都有的桔色棉襖。不知是向晚一直沒有長個,還是衣服買得大的原因,這件棉襖穿到了向晚讀三年級的時候。直到衣兜破了洞,向晚才戀戀不舍地用它做了墊箱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