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難忘童年,第二章滴血駝鈴(1 / 3)

第一章 難忘童年

在濱北鐵路線上,離呼蘭河幾十裏遠的地方,有一個出名的八卦鎮——康金井。

繞著呼蘭河一帶的鬆花江大平原上,多數的村子不是叫什麼堡子,就是叫什麼井。

康金井這個小鎮四四方方,直徑都是二裏半。小鎮的格局實在奇特,東西南北兩條街道較寬,足能並排跑過六輛馬車,與這條街道成45度角的還有兩條較窄的街道,這四條街道筆直地交叉於鎮中心,在這兒形成了一個直徑半裏地的圓形廣場。廣場的外圍挖有一人深兩米寬的壕溝,溝裏沿栽了一圈黑黝黝的榆樹和唐槭。廣場留有四個出入口,鋪著木板橋,隻能走行人,車輛進不去。廣場內偏北處建有一個木製的大戲台,戲台修的很象樣,寬有十多米,高有七八米,離地一米多高的台麵鋪的都是二寸厚的鬆木大板,前後台有木板做的隔柵。前台很寬敞,左右留著上下場門;後台是休息室,也是演員的化妝室。鎮裏開大會,年節演大戲,放電影,外來耍猴的賣藝的,所有的大型活動都聚在這裏。

從小鎮的廣場裏往外看,四條交叉的街道正好變成45度角輔射出去的八條街道。而中間的小胡同卻全是按著東西南北的方向井序排成,橫向距離二百米,縱向距離四百米。全鎮所有的房屋都是按著這個縱橫的方向建築的。臨著正街的則是至少八間以上的連脊大瓦房。

小鎮的外圍挖有護城壕,八條街道從八個方向延伸到鎮外,東邊連著蓮花井,南邊通向狼洞井,西邊連著許堡,北邊通向老哈井。

小鎮原來的老名叫太平山,1926年修了北滿鐵路,修通以後才把這個站點改叫康金井。

小鎮有很多傳說:有人說早些年有一個雲遊道人,走到這裏,看見這兒風水很好,就按八卦的陣法,指點當地老百姓修路蓋房,規劃成這個布局。也有人說是日本鬼子占了這裏以後,為了能夠永遠占守,就按照龜背圖設計了這個小鎮。其實,小鎮的曆史並不久遠,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準、講得清楚。小鎮成了這裏的一個解不開的謎。

小鎮這種八卦陣的布局,外地人頭一次進來,沒有不懵頭轉向的,就連本鎮的住戶也經常有找不著家的時候。

在小鎮廣場北邊百十米的地方,還有一個木頭搭建的望火樓。望火樓足有二十多米高,順著十二個櫈的木踏板爬上八層就到了樓頂。站在頂上四下望去,一馬平川的黑土地了無遮攔。

望火樓是小鎮最高的瞭望台,能報火警,也能報匪警。對於小鎮裏的人來說,望火樓還有一個特殊的作用,那就是辨別方向。

東北光複的前三年,我就出生在這個八卦鎮。

我出生在鬆花江大平原,可我老家卻在華北大平原。

往回數一百年,鬆花江這一帶還屬於北大荒的範疇,“棒打獐子瓢勺魚,野雞落在飯鍋裏”。那個時候真是有個山包就有成片的林子,有個水溝就有成群的魚蝦,走道拉拉下的籽種,回頭就長成茂密的莊稼。就為這個,連年兵荒馬亂、天災人禍不斷的山東、河北的窮苦人不斷流的舉家跋涉幾千裏來到這裏,就是圖的這兒好活呀!

我爺爺就是闖關東來到呼蘭河的。不過,我爺爺不是為了逃荒,而是為了避難。

我的老家在河北的清河縣,祖輩都是守鋪的木匠。爺爺那輩兒哥五個,爺爺排行老二。那時候唱戲的都要科班出身,耍手藝都講究拜師傅。木匠這一行分兩大類:裏作和外作。做櫃箱、桌椅等屋裏擺設的木匠活叫裏作,是細作活。蓋房子、做大車、投犁杖等屋外的活兒叫外作,屬粗拉活。我家的木匠手藝都是家傳的裏作,自然屬於名份最高的門裏出身。

哥五個料理著一個木匠鋪,在當地,日子過的不好也不算孬。

清河縣是武鬆的故鄉,既然是武鬆的同鄉,當地的年輕人都喜歡練武。爺爺的體格好,又有力氣,到二十來歲,拳腳棍棒就都會了一些招式。

爺爺心野,當家的老大要給爺爺說媳婦,爺爺不幹,非要到外邊去耍耍手藝。

爺爺左肩挎一個木匠家什箱子,右肩搭一個鋸梁挑著的行李卷,順著往東北去的鐵道線,一邊賣功夫一邊走,過了山海關就到了關外。

爺爺走到北鎮縣,正趕上縣衙門修繕,招用能工巧匠。偏巧,縣太爺也是清河縣人,見爺爺是老鄉,就叫爺爺留下來做木匠的領工。

雖說是一道長城之隔,關裏關外的工匠技藝就是不一樣。爺爺的木匠手藝一亮相就把當地的工匠鎮住了。一根圓骨隆咚的木頭,被爺爺踩在腳底下,隨著锛子的一起一落,抽袋煙的工夫就成了四棱見線的木方。鑿個卯榫不用夾一個木楔,雕個簷梁凹圓凸鼓沒個毛刺。更叫縣太爺滿意的是爺爺幹活有算計,邊角廢料盡量都派上用場。

縣衙門修繕完,爺爺就被縣太爺給留下當了全縣的木匠頭兒。

爺爺的這個木匠頭兒當的挺姿兒。那年月自學的手藝人是不能出去做活的。理發、抓藥的、站攔櫃的、木匠、瓦匠、鐵匠……都得拜師學藝,先當三年學徒的,隻管吃沒工錢,三年期滿才能當勞襟做夥計。

爺爺就是監管全縣的木匠有沒有“擼生”的。爺爺的管理辦法很簡單又很實際。看到一個木匠正在幹活,拿起一把鋸,問這是什麼,那人說是鋸,爺爺就把它沒收了;再拿起一把斧子,問這叫什麼,要回說是斧子,又被沒收了。木匠的行話,鋸叫康金龍,斧子叫棍木郎,铇子叫板克,鑿子叫毛二哥,墨鬥叫髒弓,尺子叫規矩。這一套行話是木匠的祖師爺魯班留傳下來的。不是祖輩相傳的木匠世家輕易不會知道。

爺爺在這兒幹了一年,娶了一個當地的大腳姑娘,懷了孕就送回老家了。那陣子就興哥兄弟一起過。

爺爺念過幾天私塾,又喜歡聽唱本看社戲,知道的古今故事很多。沒事兒時,常陪縣太爺閑聊。

有一天,縣太爺對爺爺說:“看你這身子骨像個武行,在這兒幹這個白瞎了,正好武漢演武堂招生,我送你去那兒吧。”

爺爺二十六歲那年進了演武堂,一年後,被分到馮玉祥手下當連長。爺爺的這一連兵大多是河北人,秋天接到命令要過黃河往南打,當兵的都舍不得離開家了。奶奶剛生下我爸,爺爺也不願遠走。和大夥一商量,幹脆拉著一連人當了逃兵。

爺爺和幾個同鄉賣了槍支彈藥,本想回家還幹老本行。沒想到,當地鬧騰得正火的紅槍會聽說爺爺是在部隊上當官回來的,非要讓爺爺當領頭的,要不答應,就把家裏的房子燒了人都殺了。哥幾個一商量,覺得這地方亂的沒法再呆下去,就想了個招兒,讓幾個當兵的老鄉扮成部隊的人來抓我爺爺,讓我爺爺連夜下了關東。

爺爺又到了北鎮縣。

爺爺在北鎮縣聽到的消息卻是同鄉的縣太爺已被當地的亂兵打死了。

爺爺沒站腳,坐上悶罐車直接到了呼蘭河。

沒幾年,爺爺就在康金井這地方站住了腳。隨後,幾個兄弟拉家帶口就都過來了。

也許,我一生的命運在小時候就有預兆。我的半生曆經坎坷,小時就是多災多難。

聽我媽說:在我還沒滿一歲的時候,就得了一場大病,出完疹子又得了白喉,嗓子腫得發不出聲,白天晚上一個勁兒的哭。鎮裏的醫生也請了,哈爾濱的醫院也去看過,什麼藥都吃了,就是不見好。不到一個月,瘦的就隻剩皮包骨,呼噠呼噠的光有出氣沒有進氣。

媽媽成天成宿的抱著我,急的直掉眼淚。爺爺看我那樣兒是沒個活了,就叫我媽:“放下得了,別抱著了,是死是活由他去吧!”

媽媽就是不撒手。

親戚鄰居看不下眼兒,就對我奶奶說:“請個大神看看吧,八成是衝撞啥了。”

奶奶不敢作主。爺爺從來就不信鬼神那一套,弄這個玩藝叫爺爺知道了那可是找不自在。爺爺在家裏是說一不二的。

親戚鄰居自做主張,趁那天爺爺上呼蘭河進城的機會,把大神給找來了。

一片好心,叫奶奶無話可說。

大神兒是個女的,四十多歲。女大神進屋上炕,盤腿抽著大煙袋,擺出一付救世菩薩的樣兒,跟我媽說:“這孩子跟我前世就有緣,我要把他的病治好了,你們得讓他認我做幹媽。”

沒等媽媽和奶奶吱聲,親戚鄰居們都發話了:“中,能把孩子的病治好,管你叫幹奶奶也成!”

女大神突然打個哈嚏,渾身一哆嗦,就來神了。

跳大神的一般都是倆人,一個大神兒唱主角,一個二神做幫腔。也就是托兒。大神隻管用桃木劍比比劃劃地做些招式,用以請神招仙來降妖除魔,二神則幹的都是費力的活兒,從始至終都得不停嘴的連說帶唱。隨著二神的說唱內容大神進行即興表演。跳大神唱的差不多都是這一套。

叫聲三海神的幫班,

你看我一步要走兩步擔,

三步五步走連環,

三環九轉要把營安,

人馬紮在咱這出龍之地,

會仙就在這臥龍之灘。

都說這胡家人馬住古洞,

黃家人馬都住在深山,

鬼主煙塵都住在木裏花棺。

胡家人馬要請胡北口,

黃家人馬要請黃草坡,

木裏花棺請來煙塵老仙,

你們都在深山古洞忙著修煉,

就聽見萬馬軍營大喊連天,

老仙家眼跳火燒不得安,

全班人馬就下了高山。

一架雲頭十萬裏,

二架雲頭萬萬千,

騎馬坐轎來的快,

推車擔擔的也是命裏該言。

老仙家要來本是咱家有福,

七裏要接,八裏要宴,

七裏迎到杏花營,

八裏接到長沙店,

栓好戰馬就要點神兵,

弟子這裏快備香火錢……

費了半天吐沫星子,繞了半天圈子,最後才說到正題。

可給我跳神的女人是個仙兒:黃皮子。就一個人出馬。

女大神鼻涕一把、眼淚一把,一會兒拍炕沿,一會兒又蹦又跳,陰一聲陽一聲的唱著——

我本南山一老仙,

修行苦練幾百年。

我赴過王母娘娘蟠桃宴,

我坐過觀音菩薩的蓮花船,

玉皇大帝賜我百葉劍,

降妖除怪法無邊,

今朝到此……

女大神跳的正來勁兒,門外有人說了一句:“壞了,掌櫃的回來了!”

屋裏人都吃了一驚。女大神這工夫也突然止住了聲,嗖地蹦下炕,趿拉著鞋就慌忙往外跑。

女大神也耳聞爺爺的強脾氣,不敢惹麻煩。

女大神沒能治好我的病,卻給我取了個小名,叫領子,意思是有大神領著好養活。

爺爺在呼蘭無意間碰到了一個拉駱駝的老鄉李八針。這個李八針一輩子走南闖北,拉著一頭駱駝,憑著祖輩傳下來的紮針絕活,不知醫治了多少窮人百姓。李八針的針法實在是高,他就靠手中的八根銀針,一邊和病人說著話,一邊隔著衣服就把針紮了進去。這個人專走窮鄉僻壤,給誰看病紮針都不收錢、不留名。大夥兒就都叫他李八針。

爺爺在半道上遇到李八針,知道我這小命有救了,立刻拉著李八針返回來了。

這工夫,叫女大神的一頓折騰,我已經要沒氣了。李八針把我從媽媽的懷裏接過來,平放到炕上,從頭到腳摸了一遍,打個咳聲說:“該著這孩子多遭點罪。就這個命了。”

當下,李八針給我紮下四根銀針,然後對我爺爺說:“我這有個方子,就三味藥。我這有一味,還有兩味藥,一味是珍珠,一味是麝香,趕快打發人去買。”

藥抓來了。李八針又從他的藥兜裏摸出一個包兒,拿出一味藥,三種藥合在一起,碾碎磨細,把篩出的極細的粉沫放在一張黃紙上,然後用一根葦子管,對著我的嗓子吹進去。

幾天以後,我的病開始好起來,能哭出聲了。

死是死不了了,可就是不吃東西,大人怎麼哄也不張口。媽媽把奶頭塞進我嘴裏,我晃著頭給吐出來。

有一天,媽媽抱著我出去曬太陽。房後就是果樹園。五月節剛過,很多天不下雨,旱的果樹黃豆粒般大的果子落了一地。媽媽無意的撿了幾個給我玩,我塞進嘴裏就哢嘣哢嘣的嚼起來。種果樹的鄰家老娘們見了就對我媽媽說:“你看你,撿那破玩意幹啥,孩子願意吃,樹上有的是,挑好的可勁摘!”

媽媽抱著我,攥著一把小果子,高興的回到家對奶奶說:“領子吃東西了。”

奶奶拿過一個小果子,放在嘴裏一嚼馬上就吐了出來。小果子又酸又澀,這孩子怎麼吃這玩意兒。

爺爺高興地叫來個夥計,讓他立刻到哈爾濱去買些鮮黃瓜、鮮水果。

我的病好了,李八針就走了。

爺爺擺了一桌酒席給李八針餞行。

一杯酒下肚,李八針已是淚流滿麵,拉著爺爺的手不放。

“我知道自個的日子不多了,跑不動了,可我不能就這樣走了。我這次來就是想把這份手藝傳給老蔫。誰知他、他說他可不學這玩意兒,粗手大腳的弄不好把人治死了,還不得償命啊……”

李八針一兒一女,女兒在老家。兒子小名叫老蔫,是隨著鄉親們投奔我爺爺來的。爺爺看他身高馬大,就想讓他看店。誰知,趁閑空兒,老蔫跑到火車站看人家卸車皮。火車上裝的是大油桶,那油桶都是用木頭櫞成的,兩頭稍細、中間圓鼓鼓。裝滿油裝滿酒,一桶足有四五百斤。火車站的幾十名裝卸工一個個披著藍頭巾,兩個人抬著一個油桶,趔趔蹌蹌的往下卸。老蔫看著看著忍不住了,跳到火車上,一伸胳膊就把一隻大油桶挾到後腰,大步流星地下了跳板。

幾十個裝卸工都看傻眼了,直勾勾地瞅著老蔫一個人把油桶一個個搬下來。等到老蔫搬下來第十個油桶,有一個裝卸工走過來,把頭上的紅色頭巾套到了老蔫頭上。

那時候,火車站的裝卸工都叫扛腳行的,這夥人的頭兒不用選,而是憑著誰的胳膊粗力氣大誰當。所有的裝卸工頭上都戴著藍色的披肩帽子,唯有這個頭兒戴的是紅色,大夥都管他叫“紅帽子”。

老蔫就這樣當上了“紅帽子”。

李八針傷心的走了。老輩的規矩:這手藝傳兒不傳女。老家的女兒他沒傳,千裏迢迢來到關外,想把這身手藝傳給兒子,可老蔫卻不願繼承這份祖業。

李八針臨走跟爺爺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想不到這身手藝在我這兒要絕戶,我對不起祖宗!”

我的病好了,家裏卻出了事兒。

當年蘇聯紅軍出兵東北打日本鬼子,部隊就住在了我家。

爺爺是個木匠出身,雖然在鎮裏已開了個商號,算得上是個富裕大戶,卻沒養什麼家畜,沒置辦一畝土地,唯一說得出去的就是自己蓋的一排九間連脊大草房,草泥拉禾砌的院牆,臨街豎著兩扇大門,結實又威勢。蘇聯紅軍在院子裏駐了一個排。老百姓都管蘇聯紅軍叫老毛子,聽說不少都是從監獄裏放出的犯人,發支槍,穿上軍服,就進了東北。有些老毛子牲口霸道,還強奸婦女。大人們都躲著紅軍,女人們更是害怕得連屋都不敢出。隻有我們幾個小嘎子不懂事,也不知道害怕,聽不懂老毛子滿嘴嘰嚕咕嚕說的啥,卻好奇的總往他們跟前湊。他們挎的轉盤槍,還有豬腰子形狀的高樁飯盒,叫不出名的花花紙包的糖,又苦又甜,都饞得我們這幫小嘎子直往嘴裏塞手指頭。

有幾個老毛子士兵很愛和我們玩,常常把我們家那隻疤拉狗子下的幾個小狗嵬埋到黃豆囤子裏,叫我們找,找著就給一塊糖。老毛子真傻,小狗嵬一哼哼,我們聽到聲就找到了,就上他們馬褲兜裏去掏糖。

爺爺當過兵,對打仗的事很在意,德國戰敗的消息一傳過來,爺爺就說日本鬼子肯定也得玩完。因為德國、意大利和日本是軸心國,三個國已經戰敗了兩個,小日本還能蹦躂幾天?就在蘇聯紅軍剛一進兵東北的時候,爺爺誓言,小日本作到頭了。爺爺看出來了,小日本已經沒有兵員能夠抵抗蘇聯紅軍了。因為爺爺注意到了,小日本的部隊每天拉著大隊耀武揚威的從大街上往東開去,可到晚上,又偷偷的開回來,這一招能蒙住爺爺嗎?

日本鬼子都跑了,我爸爸也走了。

爸爸跟爺爺做買賣,常年在外跑。爸爸從沒抱過我親過我,我都不記得他長什麼樣。

不久,鎮裏出了謠言,說我爸爸是日本漢奸。鎮子裏有一個做買賣的河北老鄉,姓叢,是個共產黨。有一次從關裏和我爸爸一起回來,我爸爸到了家中,姓叢的卻被抓進了憲兵隊給殺了。姓叢的家人就懷疑是我爸爸給報的信。他們哪裏知道我爸爸早就參加了國民黨,一直在暗地裏幹著打日本鬼子的事兒。

起初,家裏人都沒當回事兒,可爸爸這一走,再也沒了音信,全家人心裏就沒了底兒。

很快,鎮裏成立了維持會,接著又成立了農會,有的地方已駐進來了土改工作隊。

爺爺的頭腦還是很靈通,他感到了形勢的不妙,開始著手賣商店,讓親屬趕快搬到哈爾濱。

有一天,楊小腳子急匆匆到我家來,跟我媽說:“你快走吧,還等啥?工作隊馬上就來了,方林不在,還不拿你們開刀!”

方林就是我爸爸。

楊小腳子跟我媽年紀相仿。楊小腳子長的高挑身材,一雙巧手做的針線活誰都誇,就是纏著一雙民裝腳,小的不足三寸,故此,都叫她楊小腳子。楊小腳子也是河北人,她媽做主一下生就許給了一個老鄉的兒子楊樹林。楊樹林和我爸爸在老家同時參加了抗日活動。我爸爸念過幾天書,認為國民黨正統,就參加了國民黨。楊樹林給大戶人家當長工,背著家人偷偷參加了八路軍。

我爸爸很看不起他們。這是什麼抗日?白天給人鏟地,晚上出來放冷槍,跟毛賊一樣,能成啥氣候?

我爸爸看錯了。這幫毛賊真就成了氣候。楊樹林後來到了延安,東北一光複,就被共產黨派到哈爾濱當了公安局的處長。不過,那時候共產黨還沒有公開亮相,他也沒敢公開身份,領著幾個人先到了康金井。

楊小腳子是楊樹林的媳婦,盡管楊樹林回到家裏不跟她說什麼親熱話,可她還是從丈夫的話語裏知道了共產黨已在哈爾濱四周的鄉下建立了新政權,很快就要開始抓漢奸、打土豪、分田地、鬧土改。楊小腳子和我媽很要好,她能不跟著擔心嗎。

爺爺一個晚上沒睡覺,天一亮就把我媽叫過來。

“聽說方林在長春,你趕快找他去吧。在家不會有好,躲出一陣子再說吧。”

媽媽很猶豫。三個孩子,我哥哥七歲,我五歲,妹妹才三歲。怎麼辦呀?

爺爺說:“大的送到他姥姥家,小的扔在家裏,你就帶上二的走,分開了,怎麼也能保住一股,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