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難忘童年,第二章滴血駝鈴(2 / 3)

媽媽說:那咱們一起走吧。

爺爺歎了口氣說:“這個家在這兒,能走得了嗎,再說,等你們有回來那一天,這兒也有個撲奔啊!”

就這樣,媽媽帶著我,匆匆忙忙地離開了這個家——我的出生地。第二章滴血駝鈴

第二章滴血駝鈴

小時候,評價一個人的標準往往很簡單:就是“好人”?“壞人”?其實,我們生活了一輩子,回過頭想一想,真正認識一個人,如果還是像小時候那麼簡單,那該有多好啊!一

困長春那年,我六歲。

我家住在城邊,不遠處就是一條總也不見火車跑的鐵路。鐵路對麵是片柳樹茅子,穿過柳樹茅子就是一座老道廟。小廟砌的石頭牆,廟後的牆根有個洞,一股清亮亮的泉水從洞裏成年往外流,彙成一條不寬的小溪,繞著小廟轉了一圈,流入廟後的大草甸子。兩個月前,媽媽曾領我到廟裏來“跳牆”。真有意思,廟裏那個白胡子老道收下我抱來的大冠子紅公雞,給我剃光了頭,隻在後腦勺留下一撮小“老毛”,然後叫我站在一條小板凳上,嘴裏叨叨咕咕的說了一陣,拿根紅筷子在我頭上敲了一下,讓我從凳子上跳下去,不回頭地跑出廟門,就算過了什麼“關”,再也不會生災得病了。如今,小廟早巳斷了煙火,老道也不知哪兒去了。廟前的院牆被炸彈炸塌了,碎石頭在小溪裏鋪成了一條小石橋。

春天來了,盡管長春四周槍炮不停,大雁依舊排著整齊的隊形,駕著硝煙染不黑的白雲悠悠向北飛去。青草發芽的馨香早巳勾去了我們這些小嘎子的魂兒。狗剩子、盤臍子、小老丫和我結成了幫,天天拎著筐挎著籃子往大草甸子裏跑,一邊像脫疆的小野馬盡情地撒歡兒嬉鬧,一邊挖著野菜。什麼車軲轆、芨芨草、柳蒿芽、婆婆丁……隻要能吃的就往筐裏剜。

從打去年,八路軍(就是東北民主聯軍)和中央軍就在長春鄰近的城鎮打個不停。大隊大隊的中央軍,還有從解放區跑來的還鄉團、胡子土匪、地主惡霸、偽滿警察漢奸……都像螞蟻聚蛋似的湧到了長春城裏。

從老家出來,媽媽領著我來到長春找父親。可是,根本沒有他的影信兒。媽媽沒有辦法,隻好到街裏去賣“洋火”、賣鹹鹽、賣自己用白鐵絲編的小筐,一天能賣回一麵袋老頭票,卻買不回一斤高梁米。挨餓時野菜再苦,吃著也噴香啊!

到大草甸子來挖野菜的人很多。住在我家樓下的麻叔也來挖野菜。

麻叔是個中央兵。我家住的那幢樓下擠滿了中央軍的病號傷兵,麻叔負責照看他們。聽媽說,他是一個藥店的夥計,被抓丁拉來的。他臉很黑,苞米粒大的麻子一個摞一個,成天不見笑模樣,瞅著叫人害怕。中央軍開飯時,我常饞得趴在樓梯上瞅,他總是端著碗走上來,將煮的黃豆抓給我一把,要是粥湯就叫我喝幾口。有一回,我從街上撿回一些子彈玩,正碰上國民黨憲兵挨家挨戶搜查軍火,嚇的媽媽把子彈塞進了爐膛。憲兵從家裏搜出一條軍毯,要把媽媽帶走,這時麻叔來了,說是他拿來讓媽媽給洗的,這才免了一場大禍。可做飯時忘了爐膛裏的子彈,一點火,乒乓響起來,彈頭亂飛,穿破了我的耳朵,麻叔又來給我上的藥。還有一回,一個中央兵夜裏摸進我家,想要欺負我媽。麻叔不知怎麼知道了,把那個中央兵打的鼻口竄血,從樓上滾到樓下。媽媽很感激他,常給他縫洗衣服。說也巧,他長一臉麻子,偏又姓麻,別人都叫他大麻子,我卻很尊敬他,就叫他麻叔。

麻叔挖野菜來的早,挖的多,每回我們來時總碰上他挎著滿滿的一籃子野菜從草甸子往回走。小夥伴們都用仇恨的眼光瞪著他,衝著他的背影吐唾沫,罵他和我們小嘎子搶食。

麻叔曾用我家的鍋熬野菜,我看見過他把野菜湯一碗一碗的分給那些病號傷兵吃,就對夥伴們說:“中央軍也沒糧食吃了。”

狗剩兒罵我:“你別幫著唬,糧食都叫他們搶去了,飛機還天天來給扔大米袋子,還餓著他們了?”

我認真地說:“真的,好多天他們一直吃煮黃豆,麻叔說那是他們的馬料,軍馬也都殺吃了。”

盤臍子氣呼呼地說:“咋不餓死他們呢!那回,他們飛機往下扔大米袋子,扔到小老丫家房頂上,把房蓋砸塌了,一下子把小老丫她媽和她哥都砸死了。她爸想打開袋子勺點米,叫中央兵照肚子捅了一刺刀,腸子都淌了出來……”

盤臍子沒說完,小老丫扔了菜籃子,倒在地上,蹬著兩腳大哭起來。我嚇的再也不敢吱聲了。

這一天,我們幾個又來到草甸子,老遠就看見一個中央兵坐在土溝旁,像個泥菩薩似的一動也不動。啊,是麻叔!他那件變了色的舊軍衣上,媽媽縫上的那塊青布補丁是那麼顯眼。

他在幹什麼呢?

我剛要喊,狗剩子捂住了我的嘴,衝我們幾個直擠咕眼睛。這家夥又要使什麼鬼花招兒?他是個孤兒,沒名沒姓,從懂事時就討飯度日,浪蕩慣了,膽子大心眼也多,自然成了我們這一幫的頭兒。

我和盤臍子,小老丫悄沒聲地蹲下了身子,看著狗剩子像貓一樣偷偷地朝麻叔摸去。

麻叔依舊一動不動,低著頭看著什麼,風吹著他蓬亂的頭發,送來了時斷時續的哼唱聲,一遍又一遍,總是那一個調兒。

轉眼工夫,狗剩兒回來了。他手裏拎著一個裝滿野菜的竹筐,啊,他把麻叔的菜筐偷來了。狗剩兒滿臉得意的神色,把野菜抓一把給盤臍子,抓一把給小老丫,再抓一把給我。我本想不要,狗剩兒把眼珠子一瞪,硬塞進了我的筐裏。

竹筐眼看掏空了,狗剩兒伸進筐裏的手突然像被什麼咬了似的,猛地抽了回來,竹筐掉到了地上,我和小老丫同時驚叫了一聲,“啊——?”

竹筐裏滾出幾隻死老鼠,差點落到我的腳上。

麻叔可能聽到了驚叫聲,慌忙奔了過來。他一看到我們,繃起了臉,生氣地說道:“這是你們誰的主意?偷我的東西?”

狗剩兒斜眼瞅著麻叔,滿不在乎地把野菜一棵棵往嘴裏填,滿有滋味地嚼著。盤臍子把筐偷偷地背到了身後,小老丫拉著我的手膽怯地往後縮著,嚇的眼淚要流出來了。我紅著臉,不好意思地對麻叔說:“我,我們來挖野菜……”

“挖野菜為什麼偷我的?”麻叔揚起了巴掌。我嚇的一縮脖,拉著小老丫就跑。麻叔嗬嗬地笑了起來。

“你們這幫傻孩子,怎麼把老鼠給扔了?這肉可比野菜香多了!”

狗剩兒說:“老鼠好吃你們當兵的吃吧,我們吃野菜糊飽肚子就不錯了。”

麻叔一邊把死老鼠一隻隻撿回筐裏,一邊慢聲拉語地逗著我們說:“唉,你們是沒吃過老鼠肉,要是吃過一回呀,就得饞掉大門牙!”

我傻愣愣地說:“麻叔,你真吃老鼠呀?”

“咳,這有什麼真的假的。”麻叔把一隻老鼠在手上惦了掂,不以為然地說:“這年頭,什麼東西不能吃,到餓急眼了,連死人也能吃。”

麻叔的話真叫人害怕,我聽了身上直起雞皮疙瘩。狗剩兒吐了一口唾沫,衝我們一歪頭,說,“走!”

“哎,先別走!”麻叔伸開胳膊擋住了我們。“把你們偷去的東西還給我呀!”

我說:“那野菜……”

麻叔說:“那不是野菜,是治病的草藥。”

“你騙人,這幾樣野菜誰不認識?”狗剩兒說。

麻叔認真地說:“真的,這幾樣野菜就是草藥,能夠去熱解毒,敗火開胃。領子知道,我們那些傷兵病號不光沒糧吃,也沒藥治病,我是沒法子才給他們這個……”

盤臍子撲過來抓住了麻叔的手。“你會治病,給小老丫她爸弄點藥吧,她爸叫你們給紮傷了,躺在炕上起不來了!”

麻叔歎了一口氣,摸著小老丫的腦瓜說:“治紅傷,這些東西不頂用,我回去給想想辦法吧。”

於是,狗剩兒,盤臍子和小老丫把野菜又全裝進了麻叔的竹筐裏。麻叔微笑著把野菜又裝進小老丫的籃子。小老丫扭動著身子說不要,麻叔執意要給她。小老丫胳膊一攔,無意中碰到麻叔的前胸,把一個用細繩栓著的小東西從懷裏扯出來,掉到了地上。我撿起一看是個銅佛,有大姆指那麼大,興許是被人經常擺弄,銅佛身上沒有一點鏽,黃亮黃亮的。

我高興地舉起來,蹦著喊:“哎,真好玩,真好玩……”

“快給我!”麻叔突然變了臉色,一步竄到我麵前。我把手背到身後,耍賴地說:“不給,不給,我要……”

麻叔扳過我的肩膀,從我手裏把銅佛拿去,塞進懷裏,拎起竹筐朝大草甸子深處走去。

“咦,這個中央兵?”盤臍子用手撓著腦瓜門,瞅著麻叔遠去的背影嘟噥著說:“都說信佛的吃齋不吃肉,他怎麼連老鼠都敢吃呢?”

狗剩兒用鼻子哼了一聲,罵罵咧咧地說:“這咱,念佛燒香也不頂餓保不了命,純粹扯他媽的蛋!”

我心裏可犯了嘀咕:前些日子麻叔曾給我送過一次肉,那肉一小塊一小塊的,燒得黑糊糊。我饞的三口兩口就吞進了肚。麻叔笑嘻嘻地問我香不香,我嘴裏塞滿了東西說不出話,隻是一個勁兒點頭。麻叔說那是野兔肉,他一定是在騙我。不過,就真是老鼠肉,吃著也確實香啊!

大草甸子深處有棵老榆樹,又高又大,一對黑老鴰在樹頂上絮了個窩。麻叔早就說等老鴰下蛋的時候來給我們掏老鴰蛋燒著吃。大草甸子的草長到了沒腰深,樹上的那對黑老鴰叫個不停,下了蛋,要抱窩了,麻叔卻不再來挖野菜了。

八路軍打下了四平,長春四周就都解放了。

守長春的是國民黨的中央軍主力,明知道要失敗了還頑抗死守。八路軍把長春像鐵桶一樣圍住了,非要逼迫國民黨部隊投降不可。槍炮聲一停,城裏更增添了緊張不安和恐怖陰森的氣氛。中央軍在街頭堆起了水泥碉堡,樓頂架起了機槍小炮,鐵路上修築了工事,路口攔上了鐵絲網,成天用大喇叭喊八路軍要打長春了,叫老百姓躲到屋裏不要出來。店鋪關了板兒,路上沒有行人,我們小嘎子可不管這些,照樣四處跑四處鑽。大草甸子是我們的樂園,工事、鐵絲網還能攔得住我們?

老榆樹上的黑老鴰叫得我們心裏直發癢。麻叔說話不算數,不來給我們掏老鴰窩,哼,我們就不會自己掏嗎?那小小的老鴰蛋對我們這些很久沒有吃著葷腥的小嘎子可是具有著莫大的誘惑力!

我們的隊伍向草甸子深處進發。我們一邊走著一邊爭論著誰上樹。狗剩兒十二歲了,年齡數他大,個也數他高,他很神氣地說:“你們誰也不行,看我上去,連老鴰一塊抓住!”

盤臍子比狗剩兒小三歲,身子卻比狗剩兒壯實,他不服氣地說:“別逞能了,你屬牛,老牛在地上走都走不快呢,還想上天?還是看我的吧!”

小老丫擔心地說:“你太笨,上去摔下來咋辦?”

我有些著急了,說:“要不,咱們別掏了。我媽說,吃老鴰蛋長花臉,長大了娶不著媳婦。”

小老丫搶著說:“我,我不要媳婦。”

狗剩兒和盤臍子拍著手,吃吃地笑著說:“羞、羞……”

冷不丁,前麵忽地一下騰起一個巨大的黑影。狗剩兒和盤臍子嚇得“媽呀”一聲扭頭就跑,我和小老丫卻傻愣愣地站在那兒光知道哇哇哭了。媽媽不讓我往外跑,常對我說野地裏有老妖怪和琵琶精專抓小孩吃,眼看遇到的這個東西會不會……

“叮鈴鈴——叮鈴鈴——”什麼響聲這麼清脆,這麼動聽?聲音還越響越近。我挪開揉著眼睛的手,隻見一個毛茸茸的大腦袋伸到我的麵前,隨著它的擺動,掛在它脖子上的鈴鐺發出了有節奏的叮鈴聲。

“駱駝——!”

我驚喜地喊叫起來。

我知道關東年年都有牽著駱駝來紮針賣藥的蒙古人和關裏人。他們馱來膏藥、大粒丸,還有婦女用的雪花膏、針頭線腦,換回的是人參、熊膽和大頭銀子。拉駱駝的一來,我們就跑去看熱鬧,聽那拉駱駝的說一套一套的順口溜,唱一段一段的蹦蹦腔。有一回我肚子疼,有個拉駱駝的給我吃了一團黑糊糊的大藥丸,不大一會兒就不疼了。媽給他一塊大頭銀子,他還把我抱到駱駝身上坐了一會兒。騎在大駱駝背上,真“恣兒”透了!

聽見我的喊聲,狗剩兒和盤臍子跑了回來,小老丫也止住了哭聲。

前麵又傳來一聲聲像羊羔似的叫聲,那聲音顫微微的,充滿了哀痛,叫人心直抖。大駱駝昂起頭來,痛楚地嗥叫一聲,扭回身踏踏地朝那叫聲跑去。我們不由得跟著它緊跑起來。

大駱駝站住了。它的麵前是一個大炸彈坑,足有兩間房子那麼大,一層樓房那麼深。坑裏有隻小駱駝,真可憐,小駱駝瘦骨嶙峋,站在那兒身子直打晃兒。它試著想往坑上蹦,可剛一邁腳,就趔趄歪斜的要跌倒。

這是哪兒來的駱駝呢?小駱駝又是怎麼掉到坑裏的呢?它一定是餓壞了!”

“快,把它拽上來!”

狗剩兒第一個跳進了大彈坑。

小駱駝對我們很害怕,我們要推它的屁股,它卻亂轉亂蹦。大駱駝沒有理解我們的一片好心,在坑沿上直勁兒用蹄子刨土,揚起的灰迷了我的眼睛。

我們使出了渾身的勁兒也沒把小駱駝推上去,一個個累得張嘴呼呼直喘,坐在彈坑裏瞅著小駱駝發傻。

“小駱駝有鼻嚼!”小老丫忽然喊起來。可不,小駱駝的鼻眼裏真的穿著一個鐵圈,鐵圈上還帶著一根繩頭。哎呀,這麼點兒就給帶上鼻嚼,它該多受罪呀!

狗剩兒一拍腦袋瓜,跳了起來。“有了,快把褲腰帶都解下來!”

狗剩兒把四條布帶子連在一起,一頭栓在小駱駝的鼻嚼繩上,然後爬出彈坑,把另一頭栓在大駱駝的鼻嚼上,吆喝大駱駝往後退。

大駱駝真懂事,它在我們的一片加油聲中,穩穩地向後退著,一步一步,終於把小駱駝拉了上來。小駱駝一上來,就一頭鑽到大駱駝的肚子底下,貪婪地吃起“咂”來。我一高興,兩手舉起來拍巴掌,褲子掉到了腳背上。

大駱駝的背上一邊搭著一個黑布口袋,兩隻口袋都鼓鼓的裝著東西,我從前見過的拉駱駝的都用這樣的黑口袋。真奇怪,這個拉駱駝的人哪兒去了,是叫中央軍拉夫抓去了,還是叫流彈給打死了?我想起了給我紮針吃藥的李八針,這個拉駱駝的會不會是他呢?

我們把口袋裏的東西掏了出來,一個口袋裝的是舊衣服,一個口袋裝的是丸藥,裝衣服的口袋裏還有一隻銅鈴,和大駱駝脖子下掛的一模一樣。我舉在手裏,一邊跑一邊搖,這銅鈴發出的叮鈴叮鈴的歌唱,是那麼脆亮,那麼動聽!

小老丫哭咧咧地抱住我要這個銅鈴,盤臍子也撲過來湊熱鬧,我們仨撕成了一團。狗剩兒從我手裏把銅鈴奪過去,生氣地說:“這個銅鈴誰也不能給,小駱駝帶上最合適!”

狗剩兒從自己的褲腰帶上撕下一條布把銅鈴栓在了小駱駝的脖子下。

大駱駝很靈性,對我們非常親熱,自動地跪下前蹄讓我們輪流爬上去,在那兩座駝峰中穩穩地一坐,它就站起來,邁開穩重的步子,在那有節奏的叮鈴聲中,喚起我們的一陣陣的歡笑。

瘦弱的小駱駝跟不上我們行進的隊伍,不時的搖晃著腦袋,在那雜亂的叮鈴聲中發出一陣陣淒婉的嗚咽。它一叫,我們的興致就消失了。小老丫用野花給它編了一個花圈,套在它的脖子上,摟著它,像哄小弟弟似的哄它,它還叫;盤臍子挖來幾把野菜,遞到它的嘴邊,它聞聞,還搖頭。

我們的肚子在咕咕叫,我們知道小駱駝也是餓了。大駱駝太瘦,沒有多少奶水喂它。

咳,怎麼能叫小駱駝吃飽了,長壯了呢?

我把家裏翻了個遍,除了一小碗苞米麵,再也沒找出什麼糧食。我失望地坐在房門口,等著媽媽回來。媽媽天天出去做小買賣,也許會換回一些糧食來。

這些天,媽媽一直是快到天黑時才回來。今個兒我盼著媽媽快些回來,媽媽真早早地就回來了,手裏拎著半口袋東西。

“媽媽,買回吃的了?”

“還想買吃的?錢再多也隻能當燒火紙。”媽媽嘟噥著打開口袋,掏出一把“榆樹錢兒”遞給我說:“連樹皮都快被人扒光了。”

往常,見了“榆樹錢兒”我準會大把大把的往嘴裏填。小孩子都愛吃這個,可這會兒我卻不想吃,隻是搖晃著身子說,“媽媽,我不要這個,我要小駱駝能吃的。”

媽媽把我摟進懷裏,驚疑地望著我說:“你是不是餓糊塗了?”

我把草甸子裏的事兒跟媽媽說了一遍,向媽媽央求道:“小駱駝要餓死了,給它點飯吃吧!

媽媽摸著我的腦瓜頂,歎了一口氣說:“傻孩子,咱們家下頓飯都沒有了,還拿什麼給它吃呀?”

我仰著臉問媽媽:“媽媽,你說那個拉駱駝的會不會是給我治病的李爺爺?”

我說的李爺爺就是李八針。

媽媽輕輕搖搖頭說:“不會吧,你李爺爺是好人,早就該回到家了!”

我無精打采地朝樓下走。樓下的中央兵正吃飯。麻叔看見了我,趕緊走過來,把手中的飯碗遞給我:“餓了吧?給你!”

我瞅著麻叔碗裏的黃豆湯,一股濃烈的香味直鑽進我的鼻子裏,口水忍不住都流了下來。我瞅著麻叔的那張黑臉,瞅著那雙眯縫著的小眼睛,不知怎的,一時竟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最親的人。我拉住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到了沒人的地方,我把草甸子裏的事兒告訴了他。麻叔聽了,眼睛裏突然閃出一種驚奇的亮光,四下瞅了瞅,悄聲說:“你說的是真事兒?”

我鄭重地說:“騙你是小狗,不信,我領你去,還有一口袋藥呢!”

藥?麻叔的臉上露出紅光,就連那一個一個的麻子坑好像都被那興奮的神色填平了。他把碗塞到我手上,著急地說:“你快吃,我弄點黃豆給小駱駝送去。”

我想起了和夥伴們定下的誰也不許把草甸子裏的秘密說出去的誓約,急忙拉住麻叔的胳膊說:“我不讓你去!”

麻叔怔了一下,說:“你自個兒去,卡子上有站崗的,不能放你。”

我說:“不用你管,我有地方出去!”

麻叔想了想說:“好,我給你拿黃豆去,你可得把那口袋藥給我拿回來,我有急用。”

我向他伸出了手指頭,“信不著,拉鉤!”麻叔勾住了我的手指頭。我們倆一齊說:

拉勾兒,扯牽兒,

一百年,不許賴……

六月,天藍得高遠,大草甸子綠得坦蕩,微風吹過,猶如大海泛起閃光的漣漪,真叫人心曠神怡。

我們踏著濕漉漉的晨露向草甸子深處跑去。夥伴們都給小駱駝帶來了寶貴的食物。狗剩兒帶的是個拳頭大的高粱麵窩窩頭,盤臍子帶的是個燒熟的小土豆,小老丫帶的是半張飯鍋巴,唯有我什麼也沒帶,可我非常高興,我真想驕傲地告訴他們,咋晚我已給小駱駝送來了可口的食物。好幾次話到了嘴邊,我又壓了回去。對,還是讓他們看到吃飽的小駱駝精神抖擻的樣子大吃一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