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容不太好看，像掛在一張皮上，被風吹得都有些晃動了。
流螢倒是不甚在意，一雙大眼睛亮盈盈的，跑到他跟前，還是跟以往一樣，仰頭看他，笑盈盈的，他笑著說：
“不會掉，很結實的。”
祁君宴費力地抬起骨瘦如材的手在他頭頂摸了摸，苦澀笑道：“辛苦你了。”
流螢的頭頂幾乎承受了那隻手全部的重量，但是太輕了，沒什麼感覺......
他看著頭頂那隻手，緩緩搖了搖頭，眼中淌著淚，咧嘴笑著說：“哪裏苦了，有你在。”
季清靈走過去，將那雙眼中晶瑩的淚看得一清二楚。
流螢嘴邊兩側的皮膚已經被輪椅上的木頭磨出了黑色疤痕，疤痕增生，從皮膚上突出，隨著微笑的動作被拉高，有些嚇人，像一個小醜。
流螢又將他推到院中的小桌子邊坐好，那上麵擺著熱茶。
祁君宴拿起水壺倒了兩杯，然後先拿起一杯，慢慢送到流螢嘴邊，笑著說：
“喝些水，今天表演累著了吧，看你滿頭的汗。”
流螢小口小口喝著，把那杯水都喝完了，喜笑顏開地說：
“他們都說我是蝴蝶精靈，君宴！你給我的那雙藍色蝶翼太好看了！”
祁君宴將水杯放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酒窩，微微笑道：
“流螢本來就是天上下凡的精靈，誰看了不喜歡。”
季清靈站在院門前，看著那兩隻被風輕輕吹動的小蝴蝶，說道：“別捆著自己了，回去吧。”
沒人回答他。
已經數不清多少個日日夜夜，流螢總是在夜裏蒙在被子裏聽著隔壁房裏壓抑的哭聲。
當獨自一人去馬戲團表演的路上，他都是是大哭著，朝老天爺吼道：
“那麼好的一個人，你把他折騰成什麼樣了！老天爺，你不公啊！......你不長眼的嗎？！”
“你要折磨他多久！”
可能是老天聽見他的話了，大發慈悲，要將祁君宴收回去。
有天晚上，流螢剛在馬戲團裏表演完一場戲，老板給了他好些賞錢，還誇了他。
懷裏揣著剛買的熱包子，是君宴喜歡吃的梅幹菜扣肉味的，他喜滋滋地跑在大街上，就連冬日凜冽的寒風都溫柔了些，吹在臉上沒有那麼尖銳刺人......
離家還有一條街，視野陡然就明亮了，是火，滿街的大火，燒得跟火焰山似的。
火浪滔天，濃煙在空中盤踞......
“走水了！走水了！......”
哭喊聲，求救聲，慌亂地跑動聲響成一片......不少人跑了出來，跟著官兵一起抬水救人，可是杯水車薪......
流螢淒厲地喊了聲：“君宴！”
便不顧一切地朝著遠處的火海跑去，當他精疲力竭站在家門口時，皮膚早已經被熱氣灼傷，背上的藍色蝶翼早已被燒壞了，他沒舍得弄下來......
他和君宴的家也被燒了，木門在燃燒，磚牆滾燙，屋內濃煙滾滾，瓦礫房梁不斷往下掉......
季清靈站在一片火海中，看著流螢如飛蛾撲火般，跌跌撞撞地跑進了屋......
祁君宴被濃煙和火光包圍，還剩著幾口氣，不過他的衣角已經開始燃了火星子。
他虛弱地睜開眼，便見流螢在用牙咬住輪椅。
可是輪椅很燙，將他的嘴角都燙得脫了皮，血肉模糊的，嘴裏還不停地嗚咽，
“君宴！君宴......跟我走，君宴......”
祁君宴抬起手，推了推他，用盡全身力氣向他吼去，“快出去，流螢！”
流螢淚流滿麵，火舌不斷舔舐著他的的皮膚，“不！我要帶你出去！”
他繼續咬著輪椅想往外拖，可是地上全是掉落的瓦片，橫梁，輪椅根本就走不出去，
祁君宴閉了閉眼，雙目通紅，他惡狠狠說，
“出去，你想我以後都不理你嗎？！我已經不想活了，你不知道嗎！你想我下了黃泉就不等你了嗎，流螢！出去，快出去！”
流螢咬著輪椅的把手邊流淚，邊搖頭，嗚咽著說，
“不要，不要......你跟我出去，求你了，君宴！求你了！”
祁君宴使出最後的力氣，將他推開，流螢的幾顆門牙終於被蠻力扯掉了，滿嘴的血，可是他連一聲痛都沒喊，隻是坐在地上哭求，
“我想跟你一起，你讓我跟你一起，好不好，君宴！”
祁君宴撿起衣上的一顆帶血的牙齒，死死握在手中，搖了搖頭，他溫柔地笑著，哄著他說，
“流螢，你活著，以後你還要給我燒紙錢呢......不然我在下麵都吃不起飯......會餓的，聽話，乖......快出去。”
流螢雙唇劇烈顫動，掙紮著站起來，用一側臉與祁君宴的臉輕輕挨了幾下，然後朝門外跑去......
祁君宴看著那個小小的背影慢慢遠去，終於笑著緩慢地閉上了眼，隻是那個笑很勉強，淚水不斷從他的眼底滑落，又被熱焰烤幹，沒留下痕跡......
視野越來越窄，都快成了一條縫，然後他看見豔紅的火光中一道白影帶著淡淡的銀輝朝著他走來，他笑著問，
“是白無常嗎？”
“不是，是我。”
那是季清靈，三百年前的季清靈，他的白衣也在被火染指......
祁君宴沉重的身體突然劇烈掙動了一下，無力地從嘴裏推出幾個字，“......入，月？！你......你快，出去。”
那個渾身被火焰覆蓋的季清靈緩緩朝他走近，將人抱在懷中，他閉著眼睛溫聲呢喃：
“我的夜白，過得太苦了，不要怕，我來帶你回家了，這段路太黑我陪你走。”
慢慢的，火焰將兩人漸漸吞噬，季清靈失去意識前隻記得耳邊跑過去幾個輕飄飄的字，
君宴在說，“我不是。”
而他將人抱的更緊了，回的是，“一樣的。”
......
季清靈站在兩人曾經一起死亡的地方，朝著門口望去，看見兩個流螢，
一個渾身是火，趴在門檻上，想爬進來，可是沒成功，上方掉下的牆體將他淹沒，隻留下兩隻燒得血肉模糊的手，呈雞爪狀，死死抓在地麵上.....
另一個，是有著幽藍色蝶翼的流螢，那雙大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用陰冷的聲音說道：“是你，是你帶走他的，把他還給我！”
季清靈站在火光中，銀灰色的眸子冷冷淡淡的，他說：“他已經死了，入了輪回，你也該回去了。”
“入了......入了輪回？”
流螢的身體狠狠抖了一下，茫然了片刻，隨後雙目蹬圓，兩隻眼睛更大更黑了，整個麵部都變得猙獰可怖，開始淒厲的尖叫，
“他說了的！他說了隻要我聽話，就會等我的！......君宴，君宴......啊！......你騙我，你為什麼要騙我！”
他的兩隻大蝴蝶翅膀劇烈的扇動，散出一片幽藍色的星海，最後瘋狂大笑地朝著天空飛去，
“哈哈哈......我還有夢，我的夢裏還有他，他沒有忘記我，他永遠都記得我，我們永遠都會在一起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