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螢雙眼含淚,突然不再掙紮,隻是死死咬著那人的衣袖不鬆口,就連齒間開始流出血絲也不鬆口。
官員被搞煩了,有些不耐煩,正欲用力將人扯下來,怒罵道:“快放開!小心把你乳牙給扯下來!”
祁君宴突然出聲,聲音沙啞像是生鏽了般,沙啞滯澀:“官爺,把我衣袖割掉,孩子還那麼小,沒了牙齒,怎麼吃飯長身體,是不?”
官員青著一張臉,抽刀將那衣袖割斷,“呲啦—”一聲尖銳刺耳的撕裂聲過去,衣袖斷開,
“滾遠些!再來妨礙公務,小心把你也捉進去!”
流螢被怒火衝天的官兵拎著扔到了人堆裏。
“你,你們要帶他去哪裏?”流螢痛聲哭喊,他沒有手,隻得蜷縮在地上,用額頭抵住地麵,用力將自己撐起來。
官員上去一腳將他踢倒,威脅道:“怎麼?你是他什麼人,兒子?這祁府結黨營私,通敵造反,是要誅九族的!”
流螢又一次爬了起來,額頭上早已磨破了皮,冒著血珠,他搖著頭,跪在地上朝著祁君宴挪過去,不依不饒地哭問道:“你們要帶他去哪裏?”
官員額上青筋直冒,又想動腳踢他,但是祁君宴比他還快,一腳將人踢的老遠,嘴裏還笑著說:
“西大街的張大媽的小孫子,那次買了串糖葫蘆給他,就賴上我了,誒,官爺,走啊,不然追不上他們了。”
官員冷著一張臉按著他身後被捆縛著的手,然後猛地一推,吼道:“走快點!”
流螢被淚水模糊的雙眼追尋在那抹落寞的絳紅色身影,他額上淌出的血和著眼淚一起落在地上,顫抖著站了起來,又想追上去,可祁君宴突然回頭看他,冷著張臉張了張口。
流螢猛地停下腳步,搖搖晃晃地,啞著聲音說:“我聽話,你別不要我。”
那抹身影最終被人群淹沒,流螢怎麼擠,怎麼張望也看不見了。
季清靈站在他身後,也看著那抹絳紅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隨後平靜地對他說:“別看了,回去吧。”
腦海中又飄過流螢瘋狂的哭嚎聲,“把他還給我!你們要帶他去哪裏?你們要把他帶去哪裏?!”
沒多久,季清靈的上空就掠過一抹幽藍色的巨大蝶影,朝著那官兵們消失的地方追去,可是怎麼追得上,記憶中根本不存在的事件。
就算是夢境的主人,也沒法虛構篡改......
季清靈看著那道蝶影來來回回地飛,最後消失不見。
季清靈跟著記憶中的流螢在那方小院中等了好幾年,每天晚上,流螢都會咬著個小燈籠,孤零零地站在院門前,望著兩邊空寂昏暗的巷子,等著那人回來。
季清靈站在他身邊,也不知道在對誰說話,“他的二十八歲生辰是在牢獄中度過的,那次我沒有給他畫像。”
那個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郎,被遺棄在昏暗潮濕的大牢中,
蓬頭垢麵,眼窩,兩頰深陷,胸膛起伏微弱。
那滿是黴臭的稻草堆裏,窸窸窣窣一陣響動後,鑽出幾隻灰色的小老鼠,跑到他腿邊,啃食著他的腳趾......
可祁君宴卻隻是抬了抬眼,笑了笑,聲如蚊音:
“都長這麼大了,好在我感受不到痛,索性你們就多吃點,來年你們也好生幾窩小崽子,這裏也就更熱鬧了。”
那個時候,季清靈在大牢的陰影中站了好久好久,才走過去,喚了聲“君宴。”
祁君宴暗淡的眸聽見他的聲音忽得就亮了些,翻了個身,趴在地上,用雙肘撐在地上,費勁地爬了過來,
季清靈看著他那瘦弱的雙臂直打顫,卻無能為力。
那麼短短幾步路,祁君宴用了一炷香的時間,最後弄得滿頭的汗才爬到鐵欄前。
他喘著粗氣,靠在鐵欄上,有些激動,顫聲說著:“入月?!你們家裏人搬哪裏去了?好幾年不見了怎麼又回來了?”
季清靈蹲下身,拿出衣袖給他擦了擦汗,擦幹淨了才回了話,
“那邊生意不好做,就又回來了,我與你說過的,你二十八歲時我就回來。”
祁君宴垂下頭,將嘴角苦澀的笑意隱入黑暗中,久久沒有說話,似乎是在回想些什麼,最終緩緩說道:
“還說到時候和你一起喝酒的,現在不行了。”
季清靈從衣袖中,掏出一壺酒遞給了他,說:“我帶了,上好的桑落酒。”
祁君宴伸出一隻枯瘦,死白一片的手,曾經那修長,骨節分明的大手,現在卻看著有些瘮人可怖,他笑著說:
“虧你還記得......不知桑落酒,今歲與誰傾。”
季清靈靠在鐵欄上坐下,背靠著他,又拿出一壺酒,仰著頭自己先灌了進去。
當口中火辣的痛過後,本應該是回味的甘甜,可是他卻嚐不出來,他那時忽然記起夜白說他的一句話,
他說:你千百年不吃東西,嘴就廢了,以後都嚐不出味了。
季清靈轉頭看他,和他隔著冰冷的鐵欄碰了下酒壺,他說:“有我。”
不怕。
祁君宴抬手掩住麵,也不知道是在擦嘴角的酒漬還是揩眼中的淚,
他的聲音更加沙啞和滯澀了,像是活生生地要將聲帶撕開,才能發出微弱的聲音,
“今年的生辰禮呢?往年的都被獄卒搶走了,太可惜了。”
“每年都有,丟了就丟了。”季清靈拿出袖中的盒子,打開蓋子,將長命鎖遞了過去。
祁君宴顫著手,慢慢地接了過來,如若珍寶地細細地摸著鎖上的蓮紋,好一會兒才笑了笑說:
“倒是比以前的還要華麗些,我看你們家的生意做的不錯啊,現在。”
“還好。”季清靈又接了過來,給他戴上,當鎖扣扣響的那一瞬間,
祁君宴一隻發顫的手輕柔地摸著鎖上墜著的小金蓮,然後緊緊將他們握在手中,惋惜道:
“也不知道這次能戴多久,又要被搶走。”
季清靈的手輕輕覆在他的發尾,不著痕跡,他的目光落在牢房內,唯一被窗外陽光照亮的一處,沉默片刻說:
“......他們要就給,以後我給你補上。”
祁君宴垂著腦袋,眼中留下兩行清淚,捧著酒壺小口喝著,隨後他啞著聲音說:“好......不過今年還是老樣子,不能給我畫像......不好看......前幾年來的人我都給打發走了,你別生氣。”
他的聲音太輕了,季清靈緊貼在冰冷肮髒的鐵欄上才聽清,他說:
“不畫,不會生氣。”
然後又猛地灌了口酒,嘴裏又辣又苦,他想以後遇見夜白一定要跟他說,能嚐出味的。
......
季清靈從回憶中回過神時,這方小院又是好幾年光景。
牆壁上灰白的牆皮斑駁,欲落不落......犄角旮旯蜘蛛網絮結......滿院的花花草草竄得老高。
“吱呀—”
一聲沉悶的開門聲響起,流螢用嘴咬著輪椅的椅背,將輪椅推了進來.....
輪椅上的祁君宴,洗得發白的黑袍裏空空蕩蕩的,麵容縞素,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亮不起來了,連嘴角都下垂了,整個人如風中殘燭。
他的手在輪椅上輕輕敲了敲,勉強提起精神,微笑著說:
“好了,到家了,別推了,上次看你的門牙都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