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的人坐在院子中賞月飲茶,錢塘的八月,還不是很冷。許嬤嬤掰開一個喜餅,分給範姑姑。“王爺與王妃恩愛如此,我便也放心了。”她同範姑姑說了自己的事情,“我這等出身,莫說照顧皇子,便是照顧尋常人家的孩子,都會被人嫌棄。可皇後與王爺並不嫌棄我。”她在宮中、王府之中,雖然自稱奴婢,卻更像是為皇後、王爺工作之人,他們不會因她的出身瞧不起她,也不會因她的出身而躲避她。皇後對她說,這不怪你,王爺同她說,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欠皇後、王爺的恩情,這輩子怕是還不清了。”她對著範姑姑一笑,“王妃還曾經救過我的命,我還欠她一條命。”反倒是她精心養大的養女,在她遇到危險時,躲開了。
範姑姑道,“一個女子,因害怕躲開也可理解。”
許嬤嬤點頭,“所以我並未怪她。”未怪,心中卻生了嫌隙。“我想,她或許是埋怨我的吧。”
“此話怎講?”範姑姑笑問,阿朱阿紫、杏文,甚至於藏在樹上、房梁上的暗衛也不自覺將耳朵豎了起來。
“她也二十多歲了,早該嫁人了。”她並非沒有想過為養女找一戶好人家嫁出去,隻是養女這也不喜歡,那也不喜歡,便耽擱了下來。“想想也能理解,她自幼跟在我身邊,見慣了皇親國戚與達官顯貴,自然瞧不上尋常人家。”莫說是養女,便是她如今,讓她買下一間小屋,平凡度日,她怕是都不習慣。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她們雖是王府奴婢,可每日見到的,能享受到的,也高於尋常人家不知多少。能在宮中、王府中伺候的人,不說明媚俊美,也是五官端正,衣著整齊,一身正氣。
範姑姑道,“哪個女子不想嫁入一戶好人家,尋得一位好丈夫。”什麼叫好,衣食無憂是好,有權有勢是好,而這些,都需要銀子與身份。“高攀二字,何人不曾想過。女人想過,男人也想過。”隻是終歸,大家都是尋常普通人,也會湮沒在普通人中。她看著許嬤嬤一笑,“誰年輕時沒有奢想過。”一步步走來,才發現,原來自己始終都是一人。父母會離去,家人會疏遠,夫妻之情更是虛無縹緲。最終還是得自己一步步走下去,不回頭,不停歇,不後悔。
不回頭是身後無依,不停歇是舍不得死,不後悔是後悔無用。
烈酒入喉辣的嗓子、胃整個都疼了起來,許嬤嬤道,“我雖不怪她,卻擔心她生了記恨。”這幾年,總有人在王妃身邊做手腳,雖並未造成嚴重後果,卻也讓人難安。
範姑姑輕抿了一口酒,直言問,“有懷疑的人嗎?”
許嬤嬤道,“誰人不可疑呢?”想要高嫁卻因為奴婢養女身份隻能嫁入普通人家的許睿;憐惜王鬱文的喬稽;以及一直尋找女兒這幾年突然不找了的張嬤嬤……“忠心二字說出來容易,可若做起來,可是難得很。”是人便會有私心,這私心,或因嫉妒,或因憐憫,或因一顆愛子之心。
範姑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怕那個人是你的養女?”
許嬤嬤又飲了一杯酒,一貫冷靜到嚴肅的麵容多了一絲痛楚。“若是她,該如何?”那是她從繈褓之中便撿回來,精心照顧長大的孩子,她自幼教導她詩文,教導她為人處事的道理,教導她要懂得感恩,她怕,怕她學了這麼多年,將一切禮義廉恥都學到狗肚子中去了。
範姑姑想了想,站在許睿的角度考慮。“誰人願意成了奴仆呢?被一張薄薄的賣身契囚困一生呢?”
許嬤嬤冷哼一聲,“她是自由身,若想走,隨時可以離開。”皇後知曉為奴女子的無可奈何,所以並未循著規矩給她賣身契。不僅如此,皇後還允許她將許睿帶入宮中,並安排她與織造處的宮女們學習刺繡,纏花等女紅。
阿朱阿紫看著許嬤嬤,默默的剝著瓜子,不敢接話。她們雖住在一起,但與許睿的關係並不親近。她們一直都清楚,許睿與她們不同,她們是奴婢,簽了賣身契,許睿沒有。也不知是不是這一點,許睿在她們麵前,或多或少都有點高高在上,久了,她們便也不願意熱臉貼她的冷屁股了。
王府之中雖然不缺銀子,卻也不能浪費,每日小廚房給王妃做的各種點心,雖都是掐著數量做的,但王妃有時胃口不好,用的少,便會剩下。剩下的食物、點心被撤下,她們便會分了。這些都是頂好材料做的,能剩下分給她們,她們也高興。可許睿卻不止一次說她們賤骨頭,吃著旁人剩下的也能這麼開心。阿朱並非心胸狹窄的人,聽了一次覺得她是玩笑,聽了兩次也隻是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到了第三次,她幹脆收拾了包袱,搬去同阿紫擠了。沒過幾日,同住的另一個人也搬出去了,之後,那間房便是許睿一人住。一直持續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