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的時候,母親總是悄悄對我說:“你老漢是給國民黨抓壯丁逼的跳崖摔死掉的。”
每當說到這事的時候,我聽母親的說話聲,感到總是傷感中隱藏著氣憤而顯得怪怪的。
就在我剛滿六歲那年的第二個月的一天晚上,也就是民國二十八年(公元1939年)第二個月的一天晚上。蓬鬆著樵枯頭發的母親把我叫到身邊,一張滿臉的無奈和一副悲戚的樣子,沙啞著嗓子對我說道:“幺海子,你二姐出嫁做了人家的媳婦(童養媳)快七年了,這年二年來也沒甚消息。經托人好不容易給你三哥在城裏找到一個布老板做學徒,去了也才一年多,還顧不了家的。上個月你大哥子又得癆病死了。”說到這裏,母親用黑漆漆的袖管,抹了抹從那雙昏花眼中流出的淚。“唉……!”母親長長的歎了歎氣繼續說道:“不是媽老漢心狠,這日子實在是沒法子再過下去了。我以經跟村裏的張財主說好了,你明兒就到他家那兒去放牛,隻管吃。幺海子!這年頭隻要有口飯吃不被餓死就行,你命太硬了……”
自從大哥得癆病死後,村裏人對我的看法被母親逐漸接受了。
二
張財主家的牛是村裏最多的。耕牛(水牛)有一條,母水牛有一條,一歲多的小母水牛有一條,拉車用的幹黃牛有一條。
張財主家的田地是村裏最多的。單說靠村東邊山箐溝腳旁村裏唯一的龍潭水邊,那一壟村裏唯一的水田全是他家的(據村裏人說,張財主家是全村子唯一能夠在紅白事上、逢年過節時能夠吃上淨白大米的人家)。
張財主家的住房是全村最大最好的。就憑房屋頂上蓋著的是青瓦,就令全村人羨慕不已。在幺海子眼裏,自家那間又破又矮的茅草房與張財主家相比簡直算個毬,就是村裏能一口氣座得下半村子人的城隍廟也才有張財主家住房的一半大。
張財主有一個迎麵看似葫蘆,側麵看像冬瓜,說起話來粗聲粗氣,活像一頭發情老公豬在打哼哼。一張長滿橫肉的臉上,掛著兩根臘腸似的嘴唇。吃東西的時候,嘴唇在一顆碩肥的蒜頭鼻下“叭嗒”翻飛,如同豬兒在吃潲水一般的婆娘。尤其讓村裏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婆娘的褲襠裏經常會發出“釘釘鐺鐺”如敲破銅爛鐵般的怪響聲。村裏的人私底下都悄悄的叫她“大花腰蜂”。
與大花腰蜂恰恰相反的是,張財主橫看豎看都像是一條標在金竹杆上的“金竹標(竹葉青)”蛇。一雙隱藏著狡詰的眼睛總是半閉半睜著,盡管顯得陰沉沉的,可還是擋不住鑽透出了銅錢一樣的精芒。對村裏人,尤其是對下人說話時叫得像一隻幹公雞似的。一頂發出豬油一樣光澤的瓜皮小帽,不論是晴天還是陰天始終扣在如同棗核一般尖戳戳的腦殼子上。雞爪一樣的手裏永遠捧著一個被磨得鋥亮,用黃銅做的水煙鍋子。村裏的人們私底下都稱他“餓豺狗”。
張財主養有一男娃子和一女娃子。男娃子因為經常滾動著皮球一樣的身體在村裏犯“黃腔”而博得村裏人送了個封號,叫做“豬頭三”。豬頭三最出名在村裏傳播最廣的一句話就是“我老漢在床上經常把錢偷偷的藏在我媽的胯襠裏。”豬頭三每每說到這事時,總是可勁不停的用髒兮兮的緞子長衫袖管,得意的揩著濃濃鼻涕,擦著流得長長的口水。
村裏人終於弄明白大花腰蜂襠裏頭經常“釘釘鐺鐺”作響是啥一回事了,於是村裏人得到了滿足。從此,村裏人不論是在什麼場合,隻要看到錢的影子都會嬉戲著說:“哈!看看襠裏頭的金元寶還在不在?”
張財主因為傻兒子這一句話,氣得差一點把鼻子搬到了後腦瓜子上。連續好幾個晚上,村裏人都聽到從張財主家傳來張財主幹公雞嗓子般的咒罵聲和大花腰蜂幹嚎的哼哼聲。沒多久,張財主家的長工就把這事在村裏傳播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