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方麵是,上次到黃家莊人民生產大隊住的是生產大隊大隊部,而這次是分散住到了社員家。肖海明主動提出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結果被分到了一家上有老,下有小,共有八口人,姓李的老貧農家。
第三個方麵就是黃家莊人民生產大隊的不同了。上次來,肖海明見到的是偉大社員們高漲的“大躍進”激情,而這次見到的都是饑餓的麵孔。變化最大的是公共食堂,上次來是一日三餐,大白米飯盡管飽,蔬菜、大肉是盡管吃。而這次是米糠粑粑加紅薯葉,做出來黑漆漆,又苦又澀不見一星點油花的清水湯,還隻是一日中晚兩餐。叫肖海明難於想像的是,公共食堂現在是按勞動力來進行分配口糧了。一個勞動力可分配到小孩子巴掌大的兩個糠粑粑和一土碗湯,而非勞動力人員每個一餐僅能夠得到十顆幹蠶豆。
第四個方麵的不同是,這次肖海明征得他的譚妹子的同意,買了二條“春耕”牌香煙帶在了身上。肖海明買煙的主要動機是用來打發隊員們對老婆孩子們的思戀之苦,其次才是自己。
下午四時左右,生產大隊長親自幫肖海明背著用舊白麵口袋,口袋裏裝著由大米和碎包穀粒混合起來,約有二十來公斤重的大半袋糧食的糧袋,帶著肖海明朝姓李的那家社員家走去。
說到自帶口糧這件事,肖海明還真的忘不了他的譚妹子。按上級調撥,這次工作隊的成員一律隻撥給包穀粒十五公斤。肖海明的之所以有大米,那是他的譚妹子堅持讓他帶上一袋純大米。要不是肖海明好說歹說,他的譚妹子才在不情願中,免免強強同意在大米中參上一些,事先碎得跟米粒一般大小的包穀粒。盡管如此,肖海明知道,在工作隊中,他的糧食是最好的。因為大部分隊員都是把包穀粒留在了家中,而自己更多的是帶著幹芭蕉芋塊,或者是些又苦又澀,容易引起腸胃發火,大便幹結的山木薯塊。
路上,生產大隊長告訴肖海明,這李姓社員有四十一二歲。家中有一癱瘓在床的老母親,還有一個年老多病的老父親。他的婆娘又在去年十月間搶收稻穀時,挑著重擔時不小心踩滑,從田埂子上摔了下來閃到了腰,現在落下個幹不了重勞動的殘疾。兩口子還有六個娃娃,三個男娃子,三個女娃子。最大的是個女娃子有二十歲,老大老二現在在生產隊裏勞動,小的才有兩三歲。
“你分到他家的事,我早上就派人跟他家說過了。”
這是一間構築在幹土坡上,房屋基礎是用風窩石壘砌的,牆體是就地挖取沙土,使用木牆板幹打壘夯實出來的。房頂是用土碗口般粗的圓木鋪排好,再在上麵鋪打上一層厚厚膠泥土的低矮房屋。僅從屋簷上厚厚苔蘚和房頂上那長有半人高的蒿草來看,就知道這房屋有些年頭了。緊靠著房屋的北側麵還有一間同樣構造,但要小的多的房子。
李大哥一家是好客熱情的。昨天挨晚,李大哥一家當聽到過去那位豪情壯語,意氣風發的生產大隊長說,今天有上麵的大領導要到他家,李大哥在家中是早早爬起床,忙裏忙外做好準備等候著。
現在蓬頭垢麵,渾身發出濃濃怪味,胡子拉碴,有氣無力站在屋外頭的生產大隊長說道:“這位是上麵來的大領導肖同誌,前久他已經來過了。隻是時間來的短,很多社員都沒記住。”生產大隊長話才說完,李大哥一家頓時顯得局促不安起來。麵黃肌瘦的孩子們就象一窩小雞似的跑了出去,其中還有三個小一點的還光著腚。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叫喊嘻鬧著,睜大著好奇的大眼睛遠遠的向這邊觀望。細高個子的李大哥,垂過耳的頭發幹結成絡,布滿皺紋的臉,就像在一塊貧瘠的沙石地裏開出的一壟壟紅薯溝。但不知為什麼?李大哥的臉看起來有點脬腫。身上穿的衣服也不知究盡是啥布料做成的了,因為上麵至少縫綴著大大小小四十來塊補丁。如果單從他那疲憊的身形和無精打彩的眼神來看,李大哥起碼要在個五十四五歲左右。此時的他不停的搓動著長滿繭子粗糙的雙手,臉色靦腆的望著生產大隊長,不知如何是好。
“唉!我說老李哥!你是整個喃毬?古頭古腦的站著,還不快請領導屋頭坐。”生產大隊長有點發火的說道。
“哦!哦!哦!領導!你家請到屋裏坐。”
肖海明心裏感到難受的同時,也深感不安。
雖然是大白晴天,但屋裏頭仍舊是昏喑的。肖海明踏進房屋那一時刻,首先聞到的是一股火煙子味。然後感到眼睛有點不適,幾乎是啥都看不清,差不多是用腳摸探著進去。待眼睛稍微適應過來時,眼前的一切不僅讓他不相信,甚至是感到心裏湧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肖海明隻見屋頂上的根根圓木烏漆黑,上麵還掛著微微抖動,同樣漆黑的蜘蛛網。肖海明知道,那是被一種在屋子地麵上挖個坑,架上幹木柴,點燃後燒飯取暖的簡易爐灶,當地人把它叫做地膛灶,不知經過了多少歲月的煙火給熏黑了的。地膛灶上燃燒著木柴,地膛灶上的鐵三角架上掛著一口黑糊糊的鐵鍋。此時不知在煮著什麼東西?整個屋子彌漫著淡淡的青煙,弄得肖海明的眼睛有些發酸發澀,實在有點不好受。地膛灶左邊的地麵上鋪著一些幹稻草,幹稻草的另一邊鋪著一張山草編織成的舊涼席,上麵堆放著幾件破衣爛褲。地膛灶的右邊安置著一張粗糙簡陋的木床,床上鋪著一床雖有點破舊,但看起來還算幹淨的床單。地膛灶的正方擺著一張粗糙笨重,漆黑布滿灰垢,兩頭翹起十多公分,當地人稱之為供桌的長形桌子。供桌的正上方張貼著一張被火煙子熏得有點發黃,但仍然是公公正正的偉大領袖毛主席標準畫像。畫像上偉大領袖毛主席永遠微笑著,慈祥的看著居住和生活在這屋子裏的人。
不過,肖海明一眼就可看出,這屋子是剛收拾過的。
肖海明終於知道地膛灶上那口黑糊糊的鍋裏,煮著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了。但還是不知道李大哥一家在開晚飯時,不知為什麼全都到了隔壁那間小屋裏。
就在生產大隊長前腳走了一會兒,李大哥在生產隊上班的兩個娃回來了,這時天色也是落黑。李大哥揭開鐵鍋上的蓋子,用土碗盛了一碗裏麵的東西端到肖海明麵前,苦澀歉疚的說道:“沒啥好招待領導的。”然後指著那張鋪著床單的床,用同樣的語氣說道:“領導晚上將就著睡在那伸(張)床上。”
肖海明在地膛灶微弱的火光下一看,原來土碗裏盛著的是一碗經過泡發後,煮得炸開了花的老包穀粒。肖海明看著碗裏有點粘糊的包穀粒想著,為啥李大哥和家人不一塊兒吃,難道他們在外麵吃的是啥好東西?肖海明邊吃邊猜疑著,好不容易艱難的吃下了土碗裏有股子黴味的老包穀粒。正在這時,隻聽一個小孩子“哇哇”大哭的聲音。從哭泣的聲音裏肖海明聽到孩子斷斷續續的嚷道:“我要吃!我要吃包穀米米。”哭聲沒落,肖海明又聽到“啪!”的一聲,緊接是低沉的一聲怒吼:“吃!你狗日的去吃屎。”
肖海明悄悄的摸到了那間矮小的側房門口站著,裏麵的人誰也沒察覺到。透過一點鬆明節火,肖海明隻見裏麵用幹稻草在地上鋪成了床的樣式,上麵甚至連張草席都有沒有。上麵躺著一位頭發淩亂、白發蒼蒼,整個人是幹枯如柴,正在艱難的咬著一團黑漆漆的東西,痛苦的把咬到嘴裏的那東西使勁的往下吞咽。而李大哥和兩個參加生產隊勞動的孩子,碗裏是些黑糊糊的東西,肖海明不知道那是些啥玩藝?但見大的那個閨女吃上一口,要伸長著脖子喝上好幾口水,而且還得用手捋幾下。
“唉!娃娃些!你們給你老子記住囉。你肖大叔是革命領導,大幹部,能到我家是我們祖上積德了。從今天起,哪個敢去象狗一樣的守嘴,老子就打爛他的嘴巴。人窮誌不窮,窮得惺惺,餓得要有硬氣。這是你們老爹(爺爺)說的。”李大哥說話的時候,肖海明隻見孩子們一個個點頭如小雞啄米似的。
肖海明看到眼前情景,被深深感動的同時,也被深深的剌痛了心。他本想把鍋裏剩下的那些包穀米提來給大夥兒分著吃,但又怕引起李大哥的誤解。肖海明悄悄的走到了屋前有個十多個平米的小土院裏,看了看天空冷冷的月亮。就著清亮的月光,尋著一塊稍微有些平整的石頭坐了下來。
“來!李大哥,坐下來抽口煙。”看到李大哥從側屋出來,肖海明熱情的打著招呼。
“肖領導!你家吃好了,我有這個可以過癮。”李大哥邊說邊晃了一下手中的煙杆,緊接著朝孩子們吼道:“吃飽了就滾到床上睡覺去。”
“你那是啥煙?”看著李大哥抽著的煙杆有一股怪怪的嗆人味道,肖海明好奇的問道。
“嘿!嘿!嘿!是包穀上的卌卌(包穀髯),這東西煙勁大。”
“不用抽煙杆了。來!抽支‘春耕’煙,就著吹下散牛。”
在肖海明遞煙的時候,肖海明明顯的感到李大哥的手在顫抖。肖海明掏出“55”牌汽油打火機給李大哥點煙時,明顯地看到他的眼裏有一種受寵若驚和好奇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