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轉眼功夫,肖海明就在國營東風家場任保衛副科長快一年了,現在是1965年的仲春時節。
在這近一年的時間裏,肖海明有了一大收獲和一大認識。
第一大收獲是能夠流暢的把“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完整地正著背誦了出來。然後是基基本本,馬馬虎虎的達到所謂“倒背如流”的境地。最關鍵的收獲是深刻領會了“老三篇”的奧妙,懂得在工作和生活中,如何活學活用“老三篇”了。其實能夠把“老三篇”倒背如流的大有人在,而且他肖海明在倒背“老三篇”方麵,隻能算是個不上檔次,未入流之類的角色。就是這樣的角色也是受到外部的巨大剌激下,在他拿出頭懸梁、錐剌骨,如同遭罪一樣的精神才做到的。
對肖海明發奮背誦“老三篇”剌激最大的是三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場部機關大院看大門的那個李老倌。別看李老倌頭發花白,人瘦得像根枯柴棒一樣,已經六十多歲了。但那雞爪似的手隨時都捧著“老三篇”在背誦。別看李老倌平時說句話,走步都是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癆病樣,可一但背誦起“老三篇”來,整個就換了個人似的。不僅背誦的十分流暢,一字不差。而且聲音洪亮得讓身強力壯的年青人也感到無地自容,就是肖海明也深感自愧不如。最令人嘖嘖叫奇的是這李老倌倒背起“老三篇”來,跟正著背誦沒甚區別。
開始時,肖海明怎麼也弄不明白,那李老倌是從那兒湧來的這股堅強力量。當他受到第二次剌激時,也就覺得李老倌的表現不足為奇了。
那是肖海明第二次探親回來的第二天清早。他被場部安排到一個叫清水龍潭十二生產隊的地方,指導隊上民兵小隊開展軍事訓練工作。陪同肖海明一道前去的,還有農場二分場民兵連的一位副中隊長。
這副中隊長,第一次見麵就給了肖海明一個極深的印象。不用說他穿著一套在這地方難得一見的舊軍裝,僅他的那蓬頭發、眉毛和大絡腮胡子,長得就像鋼針一般的模樣兒,就給肖海明留下了一副粗獷的印象。尤其是他那開懷的大笑聲,跟發情的大叫驢沒兩樣。
軍訓工作開展的較為順利。因為肖海明不知為什麼,隻要一聽到操練聲就特別的來勁,就特別的專一。這種現象在市公安局時就突現出來了,但這也是肖海明至今也搞不懂弄不明白的地方。他深為自己在這種場合下,突然對一些自己從來沒有意識的訓練技術動作,如跨越障礙、匍伏前進,運動編位射擊等項目,表現出了令他自個都大吃一驚的嫻熟而深深苦惱。
這次訓練,最引肖海明注意到的倒不是那些精神飽滿,鬥誌昂揚的民兵們。而是自始至終站在訓練場旁,一個看似五十多歲,頭上纏包一塊半成新花毛巾,精瘦的身上穿著一套在當地漢族中,較為常見的淺灰色土布對襟衣裳,寬大扭襠褲的老倌。老倌本身的裝飾和模樣兒倒不吸引肖海明,因為這地方有服飾鮮豔的彝族支係阿細族、阿烏族、阿哲族和苗族支係的沙族。而是被老倌那種頭不停的搖晃,就如吃食的豬兒在不停的甩動著尾巴。尤其是那雙同樣不知為什麼總是顫抖不停的手上,還捧著同樣抖動著的“老三篇”。嘴裏頭好象是在念經似的,但又好象是在唱山歌似的在背誦著“老三篇”的怪模樣,給深深地吸引住了。
有的民兵大概看出了肖海明的心思,走到肖海明身旁,七嘴八舌熱情的用方言介紹道:“肖科長!那個老大爹叫汪銀寶,是個睜眼瞎。”
“睜眼瞎!什麼是睜眼瞎?”一個睜著雙眼,閃著目光的人怎麼會是瞎子呢?再說一個瞎子又怎麼能看書呢?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嗎!肖海明好奇的問道。
“我們這兒把鬥大的字都不識一個的人叫做睜眼瞎。”另一個女民兵插嘴說道。
“這老張大爹別看他是個睜眼瞎,硬是靠記字的模樣,行數和位置把“老三篇”背得個滾瓜爛熟,現在可以說是倒背如流了。”
“還有,肖科長!這汪銀寶是個‘五保戶’,老倆個沒有一個兒和女。現在這汪銀寶是咱們二分場學習“老三篇”的模範標兵和先進積極分子。要不我把他叫過來背給你看,喂!老汪,你過來一下。”說話的正是那位副大隊長,還沒等肖海明同意就把汪銀寶叫了過來。
那個汪銀寶一聽說領導要聽他背誦“老三篇”,頓時臉上現出快樂高興,得意洋洋的神情來不說,那頭搖得更團,雙手扯雞爪瘋般抖得更快了。
副中隊長從汪銀寶手裏拿過來書來,準備遞給肖海明,肖海明搖手示意一下自己口袋中裝得有。肖海明從上衣口袋中掏出“老三篇”,剛打開,就聽那個汪銀寶用他那特有的怪腔怪調大聲背誦起來。
肖海明對汪銀寶那種特有的怪腔怪調,尤其是嘴裏那種就象是隨時流著口水,半吞半吐的背誦方式,肖海明對照《老三篇》邊聽邊看。盡管大半沒有聽懂,可聽懂了的地方,不論是正著背還是倒著背。嗨!還真讓肖海明大吃一驚,長了見識,汪銀寶背得是一字不漏,一字不差。
第三件事是肖海明在元旦那天晌午,上供銷社買包“金沙江”牌香煙。前腳才跨進供銷社的門,就聽裏麵傳來了一句“吼個啥?沒看見我正在背‘老三篇’嗎?”粗糙的女人說話聲。肖海明隻見一個健壯的農村老大嫂,背著一個一歲多點的娃站在櫃台前,讓肖海明感到好奇的是那個老大嫂,一隻手擺在櫃台上扶著一個有些汙漬的大玻璃瓶子,一隻手還捏著一本縐巴巴的書。
肖海明隻聽農村老大嫂對女售貨員說道:“同誌!‘為人民服務。’賣東西!”
那個女售貨員肖海明是知道的,她是農場吳副場長的婆娘。肖海明正感到那農村老大嫂也真是的,買東西就買東西。說點買東西的話還要用上“老三篇”,這也真是好笑。
讓肖海明再以笑不起來的是,緊接著就聽吳副場長的婆娘問道:“同誌!‘對人民有好處,我們就照你的辦。’買點啥?”
“同誌!‘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給我打兩斤四兩(市斤市兩)菜籽油,這是油票。”農村老大嫂邊說邊把那紫藍色,薄如蟬翼,蓋著紅色公章的一小疊紙片遞了過去。
“同誌!‘因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所以,我們如果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你的油票有兩張完全模糊不清,按規定就隻能作廢,我隻能打兩斤給你。”吳副場長的婆娘陰沉著臉,邊說邊把她說的那兩張所謂的作廢油票遞還給農村老大嫂。
“同誌!‘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我家老老少少八口子人,攢了三個月才攢得十二張,你說作廢就作廢這那得行?”農村老大嫂一聽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油票,怎麼說作廢兩張就作廢了呢,一時可急壞了。聲音不知不覺粗大了起來,嚇得背著的娃娃“哇”的哭了起來。
“同誌!‘不少人……一事當先,先替自己打算,然後再替別人打算。’這是規定,我也沒有辦法。不信你可以看看貼在牆上的告示。”吳副場長的婆娘,用手指著牆上一張用毛筆寫的告示怒衝衝的說道。
“同誌!‘不少人……對人民不是滿腔熱忱,而是冷冷清清,漠不關心,麻木不仁。’你這不是明擺著欺負我這個農村人不識字嗎?什麼規定,還不是你這張臭嘴說的。”農村大嫂火冒了。
肖海明本來看著這兩個女人一唱一合的,覺得這挺有趣的。但一看勢頭不對,馬上插嘴說道:“倆位女同誌!‘毫不利已,專門利人。’我說倆位就別爭了。我說這位大姐!告示上確實有這條規定。但告示上還規定,隻要憑隊上的證明仍然有效。我看這位大姐,把這兩張票拿到隊裏開一個證明就行了。”
在肖海明左右的勸說下,那位農村大嫂扭過頭看了一眼背上那還在哭叫著的娃兒,揣上那兩張模糊的油票。一隻手提著打好了的兩斤菜籽油,一隻手仍舊捏著“老三篇”扯轉身走了。
歡迎廣大書友光臨閱讀,最新、最快、最火的連載作品盡在起點原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