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玉懷上孕以後,假善人心裏別提有多高興啦!他想,我劉來財光來財不來人,光有錢,沒有後代。費了九牛二虎之勁,好不容易跟賽金花有了個孩子芽芽,不曾想又夭折命歸黃泉,等於個零。這下可好啦!跟小玉隻是偶爾親熱了一次就懷上了孕要生孩子,肯定我這是行善積德,老天爺不讓我絕後;肯定是天官賜福,麒麟送子給我……因此,他整天價心裏美滋滋的,臉上笑眯眯的,話一出口還甜絲絲的。興奮時,還九腔十八調,連諂帶溜地唱上幾句:“諸葛亮我巧設空城計,坐在那江心小船中獨飲悶酒,單等你曹孟德上圈套來自投羅網,我好火燒戰船叫你上當……”
驢遇好料噅噅叫,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猜怎麼著?假善人白天想的好事,晚上就把夢清清楚楚地做出來了。
他一向有個習慣,每逢做夢時說的話,他都要不知不覺地,一字不落地用嘴親口說出來,他的這個毛病大概叫著說夢話吧。
他夢見了小玉在一座鬆柏蒼翠、雜草叢生、怪石嶙峋的高山上沿著山間崎嶇小道,一步一步,艱難地走著。身上還穿著剛來時站在門口要飯那身破舊衣服,還是拿著那根彎彎曲曲的要飯棍。有所不同的是,小玉已不是黃花大閨女時的苗條身材,而成了一個挺著大肚子,即將要分娩的醜陋少婦。臉蛋也遠遠不如以前漂亮好看,而是成了布滿妊娠皺紋的黃臉婆。走著,走著,她突然把那拄著的棍子往旁邊一扔,兩手捂著大肚子,聲嘶力竭地喊:
“哥哥!哥哥!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啊……疼死我了,我快要生了!你怎麼還不快找接生婆呢?我生了孩子你還要我嗎……”
“小玉!小玉—我在這裏—哥哥回來了—孩子是我的,我怎能不認呢?我怎能不要你呢!”他也扯開嗓子大聲地應著,“我的妹妹呀!在這荒山野嶺,到哪裏去找接生婆啊?幹脆我來給你接生吧!”
這時,三太太門誌新被假善人說夢話大吵大鬧驚醒了。她和丈夫躺在同一個被窩裏,她閉著眼,一動也不動,佯裝睡熟的樣子,耳朵卻在專心致誌地聽著假善人所說的每一句話。她聽著聽著,覺得丈夫越說越玄乎,越說越離譜,越說越覺得有點不對勁。她氣得七竅生煙,五體投地。她狠狠蹬了假善人一腳,氣急敗壞地吼道:
“你這個不得好死的風流鬼,你給我滾起來,你說給我聽聽,誰是小玉?誰是你的妹妹?誰要生孩子?你給誰接生?”門誌新用手捏著假善人的一隻耳朵,聲色俱厲地吼道:“你今天如果還耍滑頭,不實話實說,我就把你的這隻貓耳朵扭下來!”
門誌新性情有時溫順,有時相當潑辣粗野,前麵已經提過。這些也都是她從小在她那老爹的手上慣壞了的。自嫁給了假善人來到劉府後,假善人因她比自己少將近二十歲,再加上漂亮,更是寵她,慣她,依著她。人這個東西哪有聽慣的?長而久之,門誌新便成了劉府的太上皇,大事小事都說了算。因此,她的一言一行,他要言聽計從。見門誌新把自己的耳朵扯得老長,扭得生疼,連連說好話,連連求饒,“我的小心肝,我的小寶貝,你輕點扭行不行?我做夢不假,確有其事是真。小玉這個人真地存在,懷孕有了孩子更是實事一樁……”
“那你給我老老實實,從頭至尾細細招來。這事我感到新鮮,這事我覺得稀奇,這事可能對我有好處,你隻管放下寬心,大膽地說吧,老婆我不再扭你,也不再追究你的越軌責任……”
假善人見門誌新扭著自己耳朵的手鬆下來,又見她那冰冷的麵孔由陰轉晴,並甜言蜜語,阿諛逢迎。便毫無顧忌,像竹筒倒豆子那樣,將他怎樣開始認識小玉,怎樣金屋藏嬌愛上她,怎樣跟她第一次親熱有了孩子,說的是活龍活現,有聲有色。
假善人如釋重負地喘了一口氣,“老婆呀!你的這個醜八怪老男人確實人老心不老。但尋花問柳就這一次,在外軋合情人還是頭一遭,你打我的嘴巴,你處罰我吧……”
假善人痛哭流涕地說著,將臉往門誌新身邊湊了湊,“你往這打,狠著點,我疼我忍著,你別心善,你多打幾巴掌,解解恨,消消氣,誰叫我色心不死,扔下你喜歡別的女人呢!”
聽了假善人這些娓娓動聽的請罪話,門誌新感到又好氣,又好笑。她被他的這副狼狽相弄得哭笑不得,罵他吧?又罵不出口,打他吧?又於心不忍。心想,你這樣做,雖然是件丟人現眼,不足掛齒的醜事,但對自己來說,可是一樁借題發揮、大有文章可做的天大美事。我何不來個將計就計?來個兩全其美,來個拆東牆補西壁,來個移花接木,來個狸貓換太子,來補上自己的美中不足,來了卻一生中的夙願?
想到此,門誌新本來沒有穿衣服,她坦胸露背,她一把摟過假善人,用一隻軟綿綿的小手撫摸著他的臉,將玉體酥胸靠著他的身體,無比痛愛,無比溫柔地說:
“老頭子啊!俺門誌新也有七情六欲,以前也曾經勾引過男人。你跟小玉風流俺不管,你倆睡上了孩子俺稱讚。俺想讓你把小玉接回家,俺想顛倒黑白當孩子的媽……”
門誌新把嘴對在假善人的耳朵上,嘀嘀咕咕,如此這般,道出了別出心裁的一番打算。
小玉身懷六甲,肚子漸大。她不盼別的,盼隻盼能把孩子順利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隻要孩子不缺腿少胳膊,不憨不傻就中。等以後進了劉府,做了這個哥哥的老婆或者小妾,讓爹也跟著搬過去。要是他不願意,還在這裏住著也行。到那時,就不讓爹租地幹活了,讓他老人家跟自己沾沾光,坐吃成穿享幾天福就行了。
多少年過去了,爹為了拉扯自己,南跑北奔,逃荒要飯,受人欺淩,曾遭了多少罪?吃過多少苦?她都記不清了。但使她最難忘懷的,記憶最刻骨銘心的是那一次:
那年她還小,剛滿八歲。爹領她到一個村莊要飯。那天下著大雨。
爹領著她已經翻過了一座高山,又趟過了一條水齊腰深的大河,為的是前麵有個村莊。值得慶幸的是,父女倆手牽手剛趟過大河,傾盆大雨就來了。一陣的工夫,河水流大浪急,直瀉而下。此時,爺倆淋得濕雞一般,都又饑又累,加上走了一天的路程,兩腿如灌鉛,實在是走不動了,也不管是泥是水,爹先一屁股坐在河邊的泥地上喘息著。
這時,小玉也餓得頭昏眼花,也像醉漢那樣躺倒在濕地上,有氣無力地說:
“爹!我餓!我餓……”
“好孩子,再忍一忍,再使勁把褲腰帶勒勒”,爹拿手抹了一把又是淚水,又是雨水的臉,往前望了望,驚喜地說:“小玉,你看!望見了,村莊望見了!孩子,快起來,咱得趕緊再跑幾個門,或許能再要到點吃的,再慢了,天就要黑了。”
說著,爹不顧一切地爬起身,催著小玉就要走。
“爹!我已經起不來了。”小玉坐在地上,兩隻手按地,起了幾次都沒有站起身。
“那爹背著你走。”當爹蹲下身背著小玉剛要起身時,由於泥粘路滑,爹又兩天沒有吃東西,一使勁,腳打了滑,一個仰麵朝天摔倒在地,爺倆頓時成了泥人。
爹坐在濕地上,拉著小玉的手,臉仰望天空,嗚嗚地哭著說:“老天爺啊!老天爺,你閉著眼一個勁地下雨幹什麼?你幾時能睜開眼,看著我們這些窮人在受苦受難,在活活遭罪呢?”
費了好大的勁,爺倆才重爬起身。爹拄著那根要飯棍,手牽著小玉,在風雨中,一步一滑,一步挪不到三寸地來到了離河邊不遠的一個小村莊。
爺倆來到一家門樓修得挺高,房屋蓋得比較闊氣的富裕人家門前叫喊。
停了不大一會兒,隻見一個約有十一、二歲的小男孩,披著一塊雨布,手拿一個黃餅子,開門出來了,說:“老頭,我娘說,可憐可憐要飯的,給你這個餅子,來!接著!”
還沒等爹伸出手接住,小孩怕被雨淋濕了衣服,倒先鬆了手。餅子咕嚕、咕嚕順著台階滾到了又是粘泥,又是雨水的大街上。爹瞅見是個又黃又大的餅子,喜出望外,回轉身沒命地下了台階去撿。
這時,從沒關門的院子裏跑出了一條小牛般的大狼狗。當狼狗跑到近前時,爹已經撿起了餅子。狼狗撲上去,一口沒有咬著餅子,倒咬著了爹的一隻手。
頓時,鮮血順著爹手裏拿的餅子淌下來,隨著街上的雨水,流出很遠很遠。爹忍住疼痛,拿棍趕走了狼狗,拿著這個又是血水,又是雨水浸透的已經染成了紅色的餅子對小玉說:“孩子,別嫌棄,救命要緊,總比餓死強,你沒見都人吃人嗎?這餅子你還是趕快吃了吧……”
每想起這些觸目驚心的往事,小玉就頭皮發麻,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這些日子,門誌新躲在家中不出門,一個勁地吃好飯。而且還吃些有名堂、有營養的滋補品,像人參啦、鹿茸啦、烏龜啦、王八啦、豹子膽啦、蓮子湯啦、豬肝、豬蹄啦等等。嗬,還真見效,才幾天的工夫?門誌新的身上、屁股上的肥膘增加了不少,就連她那一向不胖的臉上也添了不少的肉。她還別出心裁拿了一件舊衣服疊成了一個團,綁在肚皮上。還把她那扁平的胸脯上幹脆按上了兩個又軟又圓的大餑餑。走起路來,腰杆向後傾斜,說起話來故意氣喘籲籲。不摸底細的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一個十月懷胎,將要分娩的產婦。
這時,門誌新可出洞了。她挺著個大肚子,耀武揚威地來到大街上,當著眾人的麵,兩手不時按按她的鼓肚子,又摸摸高高隆起的胸脯子,逢人就炫耀:“俺懷孕啦!俺有孩子啦!俺家要添喜啦!俺要坐月子啦……”
假善人與門誌新經過精心設計,演了這出雙簧戲。二人一合一唱,角色搭配得十分得當。演得投入動情,比那真事還真。假善人除了置辦對孕婦有滋補的東西外,還吩咐家裏人到集上買回好多酸、甜、苦、辣的瓜果,讓門誌新這個假孕婦吃個夠,借這個天大的好機會徹底解解饞癮。
門誌新懷孕生孩子的事,假戲真做,在劉府上下,在劉家疃內外,還有親戚朋友之間傳播得滿城風雨,人人皆知。
街上的人說三道四,議論紛紛。
有的人說:“假善人家裏就愛家鬼鬧家神,他大老婆那時還不是和這次一樣?說生孩子,可孩子到底在哪裏?說是死了,還不知耍的什麼鬼把戲呢!”
也有的人說:“他小老婆從來五、六年不生孩子,怎麼突然懷孕生孩子啦?想不是又要耍出什麼歪道道呢!”
還有人說:“假善人專愛坑害人,這次叫他老婆生個烏龜王八蛋!看他老婆再在街上神氣,要不叫她養個魚鱉蝦蟹,或者難看的妖精。”
這些日子,李老漢已經原諒了自己心愛的閨女所做的這件錯事。他把山裏、家中的一切活全包了。以往,李老漢光管地裏的活,而家裏像做飯啦、喂豬啦、喂雞啦,還有掃地,挑水啦等等雜活,小玉一麵全擋,毫不費事地幹了。而且幹的是那樣的潑辣,那樣的利索。
小玉見爹下地幹一天活累得慌,便上前奪下爹正要準備洗的一件衣服說:
“爹!洗衣服做飯這是女人幹的活,你一個大老爺們來幹,笨手笨腳的多別扭?還是我來洗吧。”
李老漢見小玉把衣服奪了過去,繃著個臉可不願意了,他生氣地說:
“小玉啊!爹什麼日子沒熬過?什麼活沒幹過?難道你怕衣服洗不幹淨?還是怕累壞你爹?這些事情你不必擔心,你隻管呆在家裏調理好生活,把身體補好,將來我可是要抱個好外甥啊!男的女的都中,我一樣的喜歡……”
“爹!看你說到哪裏去了?”小玉害羞地、尷尬地一笑,“俺還沒結婚呢!”
“沒結婚怎麼了?”李老漢滿有理地替女兒辯護,並深有感觸地說:“沒結婚就沒有生孩子的?你們倆不是彼此相愛?當初,我跟你娘還不是這個樣子?也是相愛的不能自拔,在那個永遠也不能忘記的晚上,在那高高的沂蒙山頂上,偷吃了愛情的禁果,才有了你,釀成了一幕不可收場的悲劇。小玉啊!你可不要重蹈覆轍,走你爹娘的道路……”
小玉自懷孕後,先前頭幾個月,李老漢光知道假善人跟女兒談情說愛,形影不離,至於做出越軌的事情他並不知道,他還被蒙在鼓裏,可到了後些日子,小玉吃飯惡心,經常嘔吐,又見女兒肚子漸大了起來,李老漢也就多了疑。
一天,李老漢對小玉說:“孩子,爹是過來的人,你瞞不著我,跟爹說實話,爹不怪你,說!到底怎麼一回事?”
“爹!俺沒法開口啊!他提出非分要求,俺左右為難,最後為了你和我能在這裏生存下去,才……”小玉淚流滿麵,嘴唇亂抖,渾身哆嗦,臉望著李老漢央求地,“爹!俺也是被迫無奈,您老能原諒女兒嗎?”
李老漢已經徹底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他一把拉過小玉,緊緊抱住,眼含熱淚,泣不成聲地說:
“我苦命的孩子啊!為什麼我們窮人總是受人欺侮,老沒有揚眉吐氣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