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貓專業戶(1 / 3)

姑姑對我說過,他的爹不務正業,閑冬臘月別人忙著下窨子編草鞋賺錢,他的爹卻抱著兩隻大貓東遊西逛。姑姑說他出生時,解放軍的炮隊在村後那片鹽堿地上實彈射擊,荒地上豎著一股股煙,有白色的,有黑色的。炮聲很響,震得窗戶紙打哆嗦。

他長到七歲時,和我打架,用手抓破了我的腮,用牙咬破了我的耳朵,流血不少。被姑姑撞見,姑姑罵他:“大響,你這個野貓種,怎麼還咬人呢?”

他不住地用舌尖舔著嘴唇,好像貓兒舔唇上的鼠血,眼睛眯縫著,在我姑姑的數落聲中,不吱聲,也不挪動。一隻藍貓從我家磨屋裏叼著一匹耗子躥出來,耗子很大,把貓頭都墜低了。他眯縫著的眼突然睜開,從眼裏射出一道光線,綠熒熒的。手提到胸前,身體縮起來,片刻都不到,他直飛到貓前去,把那匹大耗子截獲了。藍貓怪叫幾聲,像哭一樣,對著他齜牙咧嘴,無奈何,悻悻地貼著牆根又溜進磨屋裏去了。姑姑停止了用玉米皮包紮著我的耳朵的手,嘴不說話,僵硬地半張著。我和姑姑都定著眼看手提著大耗子的大響,他的臉上掛著謎一般的好像是愚蠢也許是殘酷的笑容。

後來,大響跟隨著他爹闖關東去了,一去也就沒了音信。我當兵前二年,一個老得有點糊塗了的關東客回了老家,我跟他坐在一起為生產隊編苫,問起大響一家,關東客眊著眼說:大響的爹死了,大響被山貓吃了。問到山貓形狀時,關東客滿嘴葫蘆,隻說好像一種比貓大點比狗小點的十分凶猛的野獸,連老虎狗熊都怕它三分。

大響被山貓吃了,我也沒感到難過,隻是又恍然記起他臉上那謎一般的好像是殘酷也許是愚蠢的笑容來。

老關東回鄉一年就死了,埋在村東老墓田裏,村人都說這叫葉落歸根,故土難離,哪怕再窮,也難忘了,老來老去,終究要轉回來。

又一年初冬,征兵開始了,來帶兵的解放軍都穿著大頭皮鞋羊皮大衣,問問說是黑龍江來的。我馬上就想起老關東客那些關於關東的神秘傳說,想起了那個被山貓吃掉了的大響,那怪異而凶殘的動物正用帶刺的舌舔著大響的白骨,淒厲一聲叫,連山林都震動了……那時農村日子不好,年輕人都想當兵,爭得頭破血流的。因我姑姑頭二年嫁給了民兵連長邢大麻子,我沾了光,沒爭沒搶就拿到了入伍通知書。坐上悶罐子車,連白帶黑地往北開了不知幾多工夫,到了一座大森林的邊上,觸鼻子紮眼的樹、雪,風嗚嗚地叫,夜裏滿樹林子都是狼嗥。首長聽說我在家養過豬,就把我分配去養狼狗。養狗的日子裏,我經常偷食喂狗的一種紅色肉灌腸,挨過批評,但也改不了,因我一見那紅色灌腸,就像生精神病似的煩躁不安,非吃不可,非吃不能平息煩躁情緒……現在我還是不敢回憶那紅色灌腸的形狀和味道……吃著紅色灌腸的時候,我的眼前交替出現著兩幅幻景:大響像電一般撲到貓頭上,截獲耗子。臉上是愚蠢的或是殘酷的笑容……山貓用帶刺的舌舔著大響的白骨,舔著那笑容,像用橡皮擦紙上的字跡一樣……

我就好像見過了山貓似的腦海裏浮動著山貓機警而凶殘的臉。

因我惡習難改,被調到炊事班,負責燒火喂豬。有一天,指導員和炊事班長到山上去談心,抓回三隻小貓崽,山貓崽子!通體花紋,黑與灰交織,黑的特別鮮豔,耳朵直豎,似比家貓尖銳,別的也就與家貓無大差別了。山貓吃掉大響的故事從此完結了。

抓回小山貓不幾日,老兵複員,一宣布名單,炊事班長是第一名,我是最後一名。炊事班長已當兵五年,風傳著要提拔成司務長的,他工作積極,經常給我做思想工作。我當兵兩年,被複了員,是因為我偷食紅色灌腸吧!複員就複員,總算吃了兩年飽飯,還發了好幾套裏裏外外從頭到腳的新衣新帽,夠穿半輩子啦!當了兩年兵,這一輩子也算沒白活。我是這麼想。可炊事班長不這麼想,宣布複員名單時,一念到他的名字,他當場就昏倒了。衛生員用針紮巴了半天,才把他紮醒了。醒了後,他又哭又鬧。後來,他用菜刀把兩隻小山貓的頭剁下來——他把一隻小山貓按在菜板上(小山貓還以為他是開玩笑呢,咪嗚咪嗚地叫著,用爪子搔他的手),高舉起菜刀,吼一聲:“連長!你娘的!”同時,菜刀閃電般落下,貓頭滾到地上,菜刀立在菜板上,貓腔子裏流黑血。貓眼眨古,貓尾巴吱吱地響著直豎起來,豎一會兒,慢慢地倒了下去。第二隻小山貓又被他按在菜板上,在滿板的貓血上,在同胞的屍體旁,這隻小山貓發瘋地哭叫著。炊事班長歪著嘴,紅著眼,從菜板上拔出刀來,高舉起,罵一聲:“指導員,你娘的!”話起刀落,貓頭落地,貓血濺了他一胸膛。人們呼呼隆隆跑過來,其中有連長也有指導員。炊事班長蹲在地上,歪歪嘴,就有兩顆淚湧出來,他說:“指導員……連長……留下我吧……我不願回去……”

那隻沒被炊事班長斬首的小山貓被我裝進一個紙盒裏帶回了家鄉。炊事班長殺貓、哭求也無濟於事,與我坐同一輛汽車,哭喪著臉到了火車站,乘一輛燒煤的火車,回他的老家去了。據說他的家鄉比我的家鄉還要窮。

生怕那隻山貓在火車上亂叫被列車員發現罰款,副連長送我一鐵筒用燒酒泡過的魚,把貓喂醉了,讓它睡覺。副連長說,它一醒你就用魚喂它。副連長是我的老鄉,他說家鄉鼠害成災,缺貓。

雖說見過山貓之後便不再相信大響被山貓吃掉的鬼話,但在街上碰上了他,心裏還是猛一“格登”,互相打量著,先是死死地互相看著臉,接著是從頭到腳地上下掃,然後便互相大叫一聲名字。

他身體長大了很多,臉盤上卻依然是幾十年前那種表情,不開口說話的時候,臉上便浮現那種神秘的微笑,好像愚蠢,又好像殘酷。

“‘喀巴’說你讓山貓吃了呢!”我說的“喀巴”是老關東的名字。

他咧咧嘴問:“山貓?”

連田野的老鼠都跑進村裏來了,它們嘴裏含著豆麥,腮幫子鼓得很高,在大街上慢吞吞地跑著,公雞想去啄它們的時候,它們就疾速地鑽進牆縫裏,鑽進草垛裏,鑽到路邊隨處可見的鼠洞裏。

“你見過山貓嗎?”他問我。

我告訴他我從關東帶回來一隻小山貓,在姑姑家躺著,還沒真正醒酒呢!

他高興極了,立即要我帶他去看山貓。

我卻執意要先看他的家。

他的家是生產隊過去的記工房,被他買了。房有四間,土牆,木格子窗,房上有三行瓦,兩行瓦藍色,一行瓦紅色。兩隻大貓臥在他的炕上,三隻小貓在炕上遊戲。土牆上釘著幾十張老鼠皮。他枕頭邊上擺著一本書,土黃色的紙張,黑線裝訂,封麵上用毛筆寫著幾個笨出的黑字:旭鼠催貓。我好奇地翻開書,書上無字,卻畫著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紋。也許別的頁上有字,我不知道,我隻看了一眼那些花紋,他就把書奪走了。他厲聲嗬斥我:“你不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