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臉皮稍稍紅了一下,自我感覺如此,訕訕地問:“什麼破書?還怕人看。”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摩挲著那本書道:“這是俺爹的書。”
“是你爹寫的?”
“不是,是俺爹從吳道士那裏得的。”
“是守塔的吳道士?”
“我也不知道。”
那座塔我知道,磚縫裏生滿了枯草,幾十年都這樣。道士住塔前的小屋裏,穿一襲黑袍,常常光著頭,把袍襟掖在腰裏,在塔前奮力地鋤地。
“你可別中了邪魔!”我說。
他咧咧嘴,臉上掛著那愚蠢與殘酷的微笑。他把書放在箱子裏,鎖上一把青銅的大鎖,嘴裏咕噥著什麼,五隻貓都蹲起來,弓著腰,圓睜眼看著他的嘴。
我的背部有點涼森森的,耳朵裏似乎聽到極其遙遠的山林呼嘯聲,正欲開口說些什麼,就聽到啪嗒一聲響,見一匹雪白的紅眼大鼠從梁上跌下來,跌在群貓麵前,呆頭呆腦,身體並不哆嗦。白鼠的臉上似乎也掛著那愚蠢又殘酷的笑容。
大響捉著鼠,端詳了半天,說:“放你條生路吧!”嘴裏隨即嘟噥了幾句,貓們放平了腰,懶洋洋地叫了幾聲,老貓臥下睡覺,小貓咬尾嬉鬧。那紅眼白毛鼠頓時有了生氣和靈氣,從大響手裏嗖地跳下,沿著牆,哧溜溜爬回到梁頭上去,陳年灰土紛給落下,嗆得我鼻孔發癢。
我當時有很大的驚異從心頭湧起,看著大響臉上那謎一般的微笑,更覺得他神秘莫測。一時間,連那些貓,連那土牆上貼著的破舊的布滿灰塵的年畫,都仿佛通神通鬼,都睜了居高臨下、超人智慧的眼睛,在暗中看著我冷笑。
“你搞的什麼鬼?”我問大響。
大響趕走那微笑認真地對我說:“夥計,人家都在搞專業戶掙大錢,咱倆也搞個專業戶吧!養貓。”
養貓專業戶!養貓專業戶!這有趣而神秘怪氣十足又十分正常富有吸引力的事業。
“聽說你從關東帶回來一隻小山貓?”他又一次問。
晚上我就把小山貓送給了大響,他興奮得一個勁搓手。
我到姑姑家去喝酒。
姑父三盅酒進肚,臉就紅了,電燈影裏,一張臉上閃爍著千萬點光明。他把我的酒盅倒滿,又倒滿了自己的盅,把酒壺放在“仙人爐”上燎著,清清桑子,說:“大侄子,一眨巴眼,你回來就一個月了,整天東溜西溜,不幹正事,我和你姑姑看在眼裏,也不願說你。你也不小了,天天在這裏吃飯,我和你姑即便不說什麼,隻怕左鄰右舍也要笑話你!現在不是前二年啦,那時候村裏養閑人,遊遊逛逛也不少拿工分;現如今村裏不養閑人,不勞動不得食。我和你姑不知道你心裏怎麼想的,是分幾畝地種還是出去找個事掙錢?”
我的心有點淒涼,喝了酒,說:“姑父,姑姑,我一個大小夥子,自然不能在你家白吃幹飯!雖說是要緊的親戚,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就是在爹娘家裏,白吃飯不幹活也不行。吃了你們多少飯,我付給你們錢。”
姑姑說:“你姑父不是要攆你,也不是心痛那幾頓飯。”
我說:“明白了。”
姑父卻說:“明白就好,就怕糊塗。你打的什麼譜?”
我說:“這些日子我跟大響商量好了,我們倆合夥養貓。”
紙糊的天棚上,老鼠嚓嚓地跑動著。
姑父問:“養貓幹什麼?”
我說:“村裏老鼠橫行,我和大響成立一個養貓專業戶,賣小貓,出租大貓……”
我正想向姑父講述我和大響設想的大計劃時,姑父冷笑起來。
姑姑也說:“哎喲我的天!你怎麼跟那麼個神經病搞到一堆去胡鬧?大響是給他爹那個浪蕩梆子隨職,你可是正經人家子女。”
姑父諷刺道:“有千種萬種專業戶,還沒聽說有養貓專業戶!你們倆還不如合夥造機器人!”
姑姑說:“我和你姑父替你想好了,讓你一頭紮到莊稼地裏怕是不行,當過兵的人都這樣。喇叭裏這幾天一個勁兒地叫,縣建築公司招工,壯工一天七塊錢,除去吃喝,也剩三五塊,你去幹個三年兩載,賺個三千兩千的,討個媳婦,就算成家立了業,我也就對得起你的爹娘啦!”
我又見了大響,把準備去建築公司掙錢不能與他養貓的事告訴他,他很冷淡地說:“隨你的便。”
以後我就很難見到大響的麵了。建築公司放假時我回家去探望過大響,那兩扇破門緊鎖著,門板上用粉筆寫著一行大字:養貓捕鼠專業戶。旁有小字注著:捉一隻鼠,僅收酬金人民幣一元整。鐵將軍把著門,這老兄不在。但我還是吼了幾聲:“大響!大響!”院子裏一片回聲,好像在兩山之間呼喚一樣。我把眼貼到門扇上往裏望,院裏空蕩蕩的,低窪處存著夜雨的積水,那匹我曾見過的白耗子在院裏跑,牆上釘著一片耗子皮。
大響的鄰居孫家老太太迎著我走過來,一頭白發下有兩點磷火般的目光閃爍。她拄著一隻花椒木拐杖,幹幹的小腿上裂著一層白皮。她問:“您是請大響拿耗子的吧?他不在。”
“孫大奶奶,我想找大響耍耍,我是老趙家的兒子,您不認識我?”
老太太一隻手拄定拐棍,一隻手罩在眉骨上方,打量著我,說:“都願意姓趙,都說是老趙家的兒子,‘趙’上有蜂蜜!有香油?”
我立刻明白,這老太太也老糊塗了。
她以與年齡不相適合的敏捷轉回頭來,對我說:“大響是個好孩子,他發了財,買蜂蜜給我吃,你買毒藥給我吃,想好事,我不吃!前幾年,你們藥耗子,把貓全毒死了,休想啦,休想啦……”
回家與姑姑說大響的事,姑姑說:“這個瘋子!不是個瘋子也是個魔怪!”
姑父插言道:“你可別這麼說!大響不是個簡單人物,聽說他在墨河南邊一溜四十八村發了大財!”
有關大響的傳說如雷貫耳是一九八五年,那時我時來運轉,被招到縣委大院幹部食堂燒開水,婚也結了,媳婦的肚子也鼓了起來,滿心裏盼她生個兒子,可她不爭氣,到底生了個女兒。
女兒出生後,我告了一個月假,回家侍候老婆坐月子。這些日子裏,大響來過一次,坐在院子裏也不進屋。他比從前有些瘦,但雙目炯炯,言語中更有一些玄妙的味道,但細揣摩,又好像是正常的。他說:“老兄,賀喜,喜從天降!浩浩乎乎乾坤朗朗!沒有工夫煮雞湯,吃耗子在南方,多跑路身體健康,不可能萬壽無疆!送你二百元,給嫂子和侄女添件衣裳。”他把一個紅紙包拍在我手裏,一轉身就走了。我沒及謙讓,就見他那黑黑的身影已溶到遠處的月影裏。一聲柳哨,令人腸斷。我不知這柳哨是不是大響吹的。又隔了幾天,因尋一味中藥,我騎車跑到鄰縣的馬村,那裏有一家大中藥鋪,三個縣都有名。騎到距馬村不遠的一個小莊子,見村裏男女老幼都跌跌撞撞地往村中跑,下車問一聲,說是有一師傅在村中擺開法場,要把全村的耗子拘到池塘裏淹死。心裏一撲愣,立即想到這是大響,便推了車,隨著人群往前擁。將近池塘時,早望見紅男綠女,圍成了一個大大的圓圈。垂柳樹下,站著一瘦高個子男人,披一件黑鬥篷,蓬鬆著頭發,恰如一股嫋嫋的青煙。我把草帽拉低,遮住眉頭,支起自行車,擠進人圈裏,把頭影在一高大漢子背後,生怕被大響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