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貓專業戶(3 / 3)

起先我想這人也未必就是大響,他的眼神時而渙散,時而凝結,渙散時如兩池星光閃爍,凝結時則如兩坨青水冷氣,仿佛直透觀者肺腑;我才覺得他必定是大響。因為他不管目光渙散還是凝結,那種我極端熟悉的謎一般的愚蠢或殘酷的微笑始終掛在臉上。他的身後,蹲著八隻貓。

好像是村裏的村長一類的人物——一個花白胡子的老漢走到大響麵前,啞著嗓子說:“你可要盡力,拘出一匹耗子,給你一塊錢,晌午還管你一頓好煙好菜;拘不出耗子嘛……這裏離派出所並不遠,前天還抓走了一個跳大神的婆子呢!”

大響也不說什麼,隻是更加強烈了那令人難以忘卻的笑容。花白胡子退到人堆裏。大響從貓後提起一麵銅鑼,用力緊敲三響,鑼聲慘厲,銅音嗡嗡,不知別人,我的心緊縮起來,更直著腰看大響。他赤著腳,那黑袍上畫著怪紋,數百根老鼠的尾巴綴在袍上,袍袖擺動,鼠尾嚓嚓啦啦細響。他提著銅鑼,緊急地敲動,邊敲鑼身體邊轉動起來。黑袍張開,像巨大的蝙蝠翅膀。群貓也隨著他跳動起來,它們時而雜亂地跳,時而有秩序地跳,但無論雜亂無章還是秩序井然,那隻我從關東帶回來的山貓無疑始終充當著貓群的領袖。兩年不見,它長大了許多,隻是從它的格外尖銳的耳上,從它那些纏繞周身的格外鮮豔奪目的黑色條紋上,我才能認出它。它的身體比那七匹貓要大,正應了老關東客“比貓大點,比狗小點”的話。我總覺得群貓臉上,尤其是山貓臉上的表情與大響臉上那微笑有著密切聯係,在本質上是一致的、共同的、互通的,同屬於一個尚未被人類完全認識的因而也就是神秘的精神現象的艨朧範疇。

貓們的跳躍舞蹈協調一致時,就好像八顆圍繞著大響旋轉的行星。陽光燦爛,照耀著光亮的貓皮,垂柳吻著生滿青萍的池塘,蜻蜓無聲地滑翔。貓的身體都拉得很長很細,八貓首尾連接,宛若一條油滑的綢緞。

大響與群貓旋轉舞蹈,約有抽兩袋旱煙的工夫,眾人正看得眼花繚亂時,鑼聲停了,人與貓俱定住不動,好像戲台子上演員的亮相。天氣燥熱,大響臉上掛著一層油光光的汗。大家都不錯眼珠地盯著他,他嘴裏振振有詞,語音含糊,聽不清什麼意思,兩條潔白的泡沫掛在他的嘴角上。定住的貓在他的“咒語”中活動開來,貓嘴裏發出疹人的叫聲,貓腿高抬慢落,徘徊行走,八匹貓好像八個足登厚底朝靴在舞台上走過場的奸臣。

群眾漸漸有些煩惱,毒辣的太陽曬著一片青藍的頭皮,煩惱是煩惱,但也沒人敢吱聲。我私下裏卻為大響擔憂起來,全村的耗子難道真會傻不棱登地前來跳塘?

忽然,貓叫停止,八匹貓在大響身前一字兒排開,山貓排在最前頭,俱麵北,弓著腰,尾巴旗杆般豎起,胡須爹煞,嘴巴裏呼呼地噴著氣,貓眼發綠,細細瞳仁直豎著,仿如一條條金線。我的汗馬上變得又冷又膩,眼前幻影重重,耳朵裏鍾鼓齊鳴,恍惚中見群馬奔馳在塞外的冰冷荒漠上,枯黃的羊兒在衰草中逃竄……趕忙晃頭定神,眼前依然隻有八匹發威的貓。大響從腰裏掏出一支柳笛,嘟嘟地吹起來,笛聲連續不斷,十足的淒楚嗚咽之聲。斜目一看,周圍的觀眾都緊縮著頭頸,臉上掛著清白的冷汗珠。不知過了幾多時光,人背後響起一片嘈雜聲,笛聲忽而高亢如秋雁嘹唳,群貓也大發惡聲。有人回頭,喊一聲“來了”,人群便豁然分開,裂開一條通衢大道,數千匹老鼠吱吱叫著,大小混雜,五色斑駁。蜂擁而來。眾人都不敢呼吸,身體緊縮,個個矮下一截。大響閉著眼,隻管吹那柳笛,群貓毛發戧立,威風大作,逼視著鼠群。鼠們毫不驚懼的樣子,一個個呆頭呆腦,爭先恐後地跳到池塘裏去,池塘裏青萍翻亂,落水的老鼠奮力遊動著,把青萍覆蓋的水麵上犁出一條條痕跡。後來都沉下去,掙紮著,露出紅紅的鼻尖呼吸,又後來,連鼻尖也不見了。

柳笛聲止,群貓伸著懶腰徘徊,大響直立在烈日下,低著頭,好像一棵枯萎的樹。

灣水平靜,眾人活過來,但無有敢言語者。村裏管事的花白胡子蹣跚到大響麵前,叫了一句“先生”,大響睜開眼,嫣然一笑,幾乎笑破我的心。

我騎著自行車疾速逃走,渾身空前無力,尋了一塊花生地,便扔下車子,不及上鎖,一頭栽倒,沉沉睡去。醒來時紅日已平西,近處的田疇和遠處的山影都如被血塗抹過,稼禾的清苦味道直撲鼻孔,我推車回家,回想上午的事,猶如一場大夢。

回到縣裏後,我見人就說大響的奇能,起初無人相信,後來見我說得有證有據,也就半信半疑起來。

初冬時,鄰縣的領導向我們縣裏領導問起大響的事,縣委莫書記很機智地做了回答。

莫書記到夥房裏找我,了解大響的情況,我把我知道的有關大響的一切都說了。

大響成了名人,市裏有關部門也派人前來調查。這樣張張揚揚地過去了半年。

麥收的時候,縣糧食局一號庫老鼠成災,準備請大響來逮鼠。消息很快傳開,市電視台派了記者來,帶著錄像器材,省報也派了記者來,帶著照相機和筆,據說有幾位很大的領導也要來觀看。

那天上午,一號糧庫的防火池裏貯滿清水,池旁排開一溜桌子,桌子上鋪了白布,白布上擺著香煙茶水。縣裏領導陪著幾個很有氣派的人坐在那兒抽煙喝茶。

半上午時,一輛黑色的轎車開進院子,大響從車裏鑽出來。他穿著一雙皮鞋,一件藏青的西服掛在身上,顯得十分別扭。我尋找著他臉上那謎一般的微笑。

從轎車裏把八匹貓弄出來就費去了約十分鍾,貓們顯得十分煩躁,尤以山貓為甚。

總算開場了,記者把強光燈打在大響的臉上,那微笑像火中的薄紙一樣顫抖著。強光燈打在貓臉上,貓驚恐地叫起來。

表演徹底失敗。我聽到一片罵聲。

水池旁一個戴眼鏡的人站起來,冷冷地說:“徹頭徹尾的騙局!”然後拂袖而去。

莫書記急忙追上去,臉上一片汗珠。

我的臉上更是一片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