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雨霏霏(2 / 3)

瞧我,你的這個傻妹子,真傻!你不會笑我嗎?是的,不會的,你對我說過:“蘭蘭,我的傻姑娘,愛幻想,愛流淚,還像個天真的孩子……”你是愛我這種傻勁的,不是嗎?

前年的三月初三,咱倆成了親,到今年的三月初三,是整整的兩年。可是,咱們在一起的日子隻有二十天。記得結婚後,夢幻般的日子過得像穿梭一樣快,蜜月未度完,假期還有十天,你卻要走了。你說,島上剛分來一批新兵,有大量的思想工作要做。你說,有一個四川籍小兵,還有尿床的毛病,要趕回去對他施行“精神療法”。你說,島上那些小菜地該種新苗了。你說二十天沒見小島了,二十天沒聽到海浪的喧囂,心裏空得慌……你要走了,家裏人都感到驚奇,鄰居們也感到詫異。父母說:“島上也不差你一個人……”鄰居們議論:“難道媳婦不稱心……”我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是用濕漉漉的眼睛緊盯著你,我多麼希望你能多住幾天,不,多住一天也好……你從我眼睛裏,看出了我要說的話,一刹那間,你好像也猶豫起來,臉上露出進退兩難的神情。我不是那號糊塗人,我不願讓你為了我的緣故改變你正確的決定,連隊需要你,小島需要你,要走你就走吧,隻要不把我忘了就行。你握著我的手說:“謝謝你,好妹妹……”我說:“誰用你來謝……”一邊說著,一邊就將成串的淚珠兒滴落在你手上……你走了,我也不能跟你去——父母年紀大了,我要照顧他們。就是這樣,你沿著垂柳枝條掩映下的鄉間小路走了。你回來時,桃花正開得好似爛漫的輕雲;你走時,綠葉參差的枝頭剛剛掛上拖著長尾巴的毛茸茸的小桃。你一去又是兩年,兩年是二十四個月,一年是三百六十天哪!去年的桃花開得如霞如雲,你沒看見;今年的桃花又如煙如雲般開了,你又沒看見……

你提著兩大包家鄉的黃土走了,給你煮好的雞蛋,炒好的花生你全都不要。你說,島上的土比金子還貴重,探家回去的幹部戰士都往島上帶土。

你帶著家鄉的黃土走了,我親手裝上的黃土;你帶著我的思念走了,凝聚在黃土裏的思念。

你給我來了二十四封信,一封封我都反反複複地看,重重疊疊地吻。這些從大海深處飛來的沾帶著鹹滋滋的海味兒的信,傳遞著海浪對陸地的眷戀。海浪為什麼永不疲倦地跳躍,像孩子一樣興奮地揮動著雙手?這是它在向大陸傾吐著思戀與愛慕的衷曲,我想是這樣。

讀著你的信,我就像坐在你麵前聽你娓娓而談一樣。你那兩隻細長的眼睛聰慧地眨動著,你那線條分明的雙唇輕輕翕動著。你說,海上剛剛刮過三天大風,停止了肆虐咆哮的大海顯得分外寧靜安謐,海麵上緩緩地舒展著一個接一個的長浪,像輕風吹過五月的麥田……你說,海上卷起風暴時,無名小島仿佛在瑟瑟地顫抖。海洋深處,像有成千上萬匹烈馬在奔騰,像有幾萬隻銅號在吹響,像有幾萬門大炮在轟鳴;五六米高的浪頭,像排炮一樣從四麵八方向小島上傾瀉,又像無數隻要把這小島撕碎揉爛的魔獸的巨爪在狠命地抓扯著……你說,就是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裏,你依然帶著同誌們上機作戰,你不停地調整著機器的旋鈕,用電的銳眼搜索著蒼茫高遠的海空,你緊盯著熒光屏上那些起起伏伏的曲線和閃爍不定的光點,你知道,那些針尖似的亮點,那些麥芒似的銀線,有的是礁石的回波,有的是過往的航船,你就是要從這些瞬息萬變的線點裏,捕捉那些心懷惡念的“鯊魚”。你說,在一場突來的台風中,報房上的水泥瓦不翼而飛,沉重的鋼骨房架競像紙紮的風箏一樣坍癟了。值班的兩個戰士被堵在屋裏,你踢開窗戶跳進去把他們救了出來,自己險些被轟然而下的水泥預製件砸住……看到這些,我的心都懸了起來,我真為你擔心啊!哥哥,你千萬小心謹慎,老天保佑你……

你在信中,讓我到溝坎上去采擷酸棗仁,要我到田邊上去采掘生地黃。你說,要用這些給那個剛滿十八歲的患了遺尿症的四川小兵治病。你說他為這叫人難為情的病所糾纏,思想負擔很重,甚至產生了一些不健康的想法,你耐心地給他做思想工作,你還對連裏的同誌們提了三點要求,一是要關心小丁,二是要幫助小丁,三是不準歧視小丁。你讓小丁搬進了自己宿舍,你在枕頭底下放了一個鬧鍾,每天夜裏喊他起來解三次手。你拉他晨起跑步,增強他的體質;你給他講保爾的故事,堅定他的意誌。你對我說,小丁的病見好了。你又一次對我說,吃了我采的藥,小丁的病完全好了。你寄給我一張小丁的照片,細細的眼睛彎彎的眉,長得真像你的弟弟。他在照片裏對著我笑,我看著被酸棗刺紮得結滿了小疤的雙手,心裏就像灌了蜜一樣甜……

前年的夏天裏,你說島上的菜地裏收獲了一個一百斤重的大冬瓜,像我們家鄉軋場的石滾。去年的秋天,你說和戰士們去抓螃蟹,被蟹鉗夾住了手指。今年春天,你說在海灘上巡邏時,檢到了一條擱淺的大魚,四個人才抬回去……你去年又說不能探家了,因為島上的機器要大檢修;你今年又說不能探家了,因為連隊裏要進行人生觀教育……

今天是什麼日子,你還記得嗎?我的哥哥,你肯定忘了。你忘不了的,隻有你的島,隻有你的海。讓我告訴你吧,今天是三月初三,就是那個細雨霏霏的日子。在那個日子裏,大地得到了甘霖的滋潤,我得到了你火一樣的熱烈、水一樣溫柔的愛撫。從那一天起,咱倆就像兩滴水一樣合在了一起。今天又是三月初三,天上又落下了如絲如縷的細雨,可是……

咱們牆上的掛鍾剛剛敲過十二點的鍾聲,我依然跪在窗欞前,眼望著窗外黑魆魆的夜,耳聽著沙沙的雨聲,雨點兒斜飛進來,落到我的臉上、胸上……哥哥,這會兒,你在幹什麼?也許你正背著手槍在海灘上巡邏,你的四周是一片遙遠而神秘的黑暗,遠方的大洋裏清晰地傳來浪濤低沉的囁嚅,潮頭舔舐著你腳下的砂石,沙礫中仿佛有無數的小生靈在喁喁低語。你沿著沙灘拐到小島另一麵臨海的峭壁上,你站在一塊巨石上極目遠望,遠處的海麵上閃動著暗綠色的磷光,像有無數隻螢火蟲麇集在那裏。有一盞航標燈在時隱時現地眨眼,一團濃重的白霧包住了燈火,標燈亮起來時,海麵上就有一個輪廓分明的光環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飄搖不定地閃爍。你又摸上了島中央的甘泉頂,甘泉頂上確有一股你和戰友們發現的茶碗口粗的甘泉,泉水清洌甘美,勝過醇酒。你說過,在這海中央的荒島上出現這樣一股泉水,不能不是個奇跡。自從泉水引出來之後,吸引來了成群結隊的海鳥,每當夕陽餘暉把海島塗抹得五彩繽紛時,鳥兒們便寄宿來了,各種各樣的啼叫聲震耳欲聾,甘泉頂上一片銀白。你上了甘泉頂,頂上有一個哨棚。站崗的是小李,他這幾天鬧肚子,身體較弱,你硬把他推回去,自己站在了哨位上。夜是這樣的深沉,小島仿佛是一個被大海母親輕輕推動著的搖籃,在慢慢地悠來蕩去,夜宿的鳥兒在睡夢中啁啾。你那雙細長的眼裏射出警惕的光芒,巡視著黑暗中的一切……祖國沒有睡覺,小島沒有睡覺,你沒有睡覺,我也沒有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