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雨霏霏(3 / 3)

雨還在不停地下,這真是及時雨啊,莊稼人盼它都盼紅了眼。開春以來,連個雨點兒也沒落過,越冬的麥苗兒都黃了葉子,地上龜裂著指頭寬的紋,連路邊的小樹也整日卷曲著葉片,懶洋洋地垂著頭。我分工負責的那半畝棉花種子落了幹,出不來苗,我就到河裏挑水去澆。從河裏到地裏一個來回三裏路,一天要跑幾十個來回,就這樣連挑了半個月,我的那件花格子小褂(你用它擦過貝殼上的泥)肩頭上已經補了兩層補丁,我柔嫩的肩膀上也磨出了老繭。地真是幹透了,幹得就像一塊剛出窯的熱磚,一桶水澆上去,霎時就不見了。這些天又老是刮西南風,熱嘟嘟的又幹又燥,我的嘴唇上裂了許多小口子,一笑就流血絲兒,幸好我沒有心思笑。大家夥兒都不時地仰臉望著頭上的青天,天空湛藍明淨,半絲兒雲也沒有,真叫人失望。我好像聽到了土坷垃重壓之下的棉苗兒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與求救的呼叫,於是,就拚命地挑呀挑,能救活一棵算一棵吧!我的勁沒有白費,那半畝棉花,苗兒竟出齊了。

晚上,當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我們的洞房時,勞累與思念交集而來,我偷偷地哭過好幾次。哥哥,我真盼望你回來,我不圖你當官掙錢,隻圖個夫妻團圓,隻要有你在我身邊,再苦再累我也不怕。然而,我知道這暫時不能夠,海島還需要你,連隊還需要你,我不能拖你的後腿,為了怕你分心,家鄉的旱情我一直對你隱瞞著不說,我一直對你說,很好,一切都很好……可是,我又沒有辦法不思念你,我常常癡呆呆地坐在炕頭上,望著鑲嵌在《小島煙霞》中的結婚照,我的心飛向了小島,飛到了你的身邊。我每天晚上鋪床時,總是按照我們結婚時那樣式,並排兒放上兩個枕頭,你的在外,我的在裏……我甜蜜地回憶著我們在一起的日子裏的每一個細節,每天晚上,我都要複習這功課,每次都沉醉在無邊無際的遐想中……

今天早晨,不是,是昨天早晨了,太陽剛一出山,就被一團灰白色的雲罩住了。俗諺說,“日頭戴帽雨來到”。果然,天陰了,西南風也息了,空氣中有了濕潤的水汽,吸進肺裏,舒坦極了。我在心裏虔誠地祝禱著,盼望老天下點雨,但又不敢說出口,生怕把雲嚇跑了似的。傍晚時分,雲愈來愈低,愈來愈厚,有一絲絲涼颼颼的風吹來,風裏有一股土腥味。終於,八點整,一陣較大的風吹過來,黑壓壓的天空變成了凝重的鉛灰色,院子裏的小樹好像預感到了雨的來臨,興奮地抖動著枝葉,一隻鳥兒尖叫著掠過去,緊接著,雨點兒啪啪地摔到了地上,剛開始雨點很稀,漸漸地就密起來了。啊呀,老天爺,終於下雨了!我跳到院子裏,仰起臉,張開口,讓雨點兒盡情地抽打著,積聚在心頭的煩惱讓喜雨一下子衝跑了。雨愈下愈急,天空中像有無數根銀絲在抽曳。天墨黑墨黑,我偷偷地脫了衣服,享受著這天雨的沐浴,一直衝洗得全身滑膩時,我才回了房。擦幹了身子後,我半點兒睡意也沒有了,風吹著雨兒在天空中織著密密不定的網,一種惆悵交織著孤單寂寞的心情,也像網一樣罩住了我……

現在,大地正袒露著胸膛,吮吸著生命的源泉,而我,卻一個人跪在這不停地送來清風與水點的窗欞前,羨慕著久盼甘霖而終於得到了甘霖的禾苗,這是一個微妙的、變幻莫測的時刻,這是一種複雜的、混合著歡樂與痛苦的情緒,一個與土地息息相關的邊防軍的年輕妻子在春雨瀟瀟之夜裏油然而生的情緒。我打了一個寒噤。怕是要感冒了——今天夜裏我有點收束不住自己,亢奮輕狂。我不想進被窩,也不願拉件衣服來遮遮風寒。我雙手抱著圓潤平滑的肩頭,將身子舒適地蜷曲起來,像一隻嬌癡懵懂的小貓。

前幾封信裏,我曾對你流露過怨艾的情緒,請你原諒我吧,哥哥,我是想你想急了,才那樣做的。你為了海島連隊不能回來;我想去你那裏又撇不下地裏的莊稼與暮年的父母。我們在一起待了二十天,隻有二十天……

哥哥,你對我說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詩句給了我極大的安慰。我們已經有了二十個朝朝暮暮,這已經很夠了。你在那二十天之裏和二十天之外通過各種方式給予我的愛情像潮水一樣把我、把一個單純真摯的姑娘淹沒了,我由衷地讚歎你把愛海島與愛妻子完美地統一起來的高超藝術——假如這是一門藝術的話。這一切你做得是那樣自然,那樣和諧,你的身軀在為著祖國盡責,卻仍然能把愛情的觸角伸到妻子的心裏。

母親剛剛咳嗽了一陣。她老人家身體很弱,但還是整日地操勞家務。她像疼女兒一樣疼我,吃飯時,總是往我碗裏夾菜。她常常罵你:“這個混小子,這個混小子,又是一個月沒來信了吧?”接著就掐著指頭算:“不到,不到一個月,二十五天了……”她還常對我說:“唉唉,這孩子,娶了媳婦的人,還當什麼兵……孩子,讓你受委屈了,年輕輕的,不易啊……”真是不易啊,哥哥!可你是真有道理的,我不怨你。我們失卻了瞬時的歡娛,卻得到了幸福的永恒。盼望你,反複咀嚼那些逝去溫馨的舊夢和不斷憧憬日益更新生長著的植根於遠大理想之上的情愛,正是一種最令人難以忘懷的幸福,它就像一杯帶點苦味兒的香茶,一個帶點澀味兒的蘋果,一瓶帶點酸味兒的橘子汁……剛才有一陣風從庭院裏掠過,院子裏的桃樹枝兒窸窸窣窣地響。桃花兒正盛開,前幾天,院子裏飛舞著嗡嗡嚶嚶的蜜蜂。由於天旱,花兒也顯得憔悴,枯槁。這雨來得正是時候,明天早晨,不,今天早晨,紅日初升的時候,一定有一幅美麗的圖畫在院子裏呈現:乳白色的像蟬翼像輕紗一樣的晨霧裏,翠綠的桃葉上掛滿亮晶晶的水珠,枝頭花重,鮮潤豐澤。花開花落,韶華難留。然而桃花落後,枝頭上必將綴滿小桃,這是比花兒更充實更完美的花的愛情的結晶。哥哥,我對不起你,我恨自己,在那些日子裏,我們的愛情本已經孕育了一個小小桃的兒,可是,他卻過早地脫落了。要不然,我的身邊就有了一個複寫的你,想你的時候,我就可以親他吻他……

天就要亮了,雨聲也零落起來。雨點兒落在花樹上、落在泥土上、落在門前倒扣的水桶上,噗噗簌簌的、滴滴答答的、丁丁冬冬的聲響一齊傳來,我傾聽著,像傾聽著海島上潮汐的漲落,像傾聽著你穩健有力的心跳,像傾聽著縹緲中傳來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