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小從是轉性了。夕陽西下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她才看完了《何當共剪西窗影》。因為這個故事是悲劇結尾,最後兩位主角都死了,簡小從為此躲在被子裏哭得稀裏嘩啦的,如果不是敲門聲太大,她大概會繼續紅著兩隻眼睛在悲痛中睡去。
敲門的是李崇,繪畫081班的班長,印象中很靦腆的男生。簡小從擦幹了眼淚開門時,李崇低著頭,沒有發現簡小從的異常。
“簡老師,今晚的聯歡會……你去嗎?”三個班的班幹部中,隻有李崇會叫簡小從“簡老師”。
“嗯?今晚又有?”
“嗯,是我們班自己弄的,沒喊其他人,連沈老師也沒驚動。”李崇小心翼翼地解釋道。
“嗯,好的,我去。”她已經在房間待了一整天了。
聯歡會是在良村中學的一間教室裏舉行,簡小從看了一下,人不多,男生居多,但都很開心地在聊著什麼。簡小從和李崇出現的時候,眾人起了一會兒哄,直說:“從姐要唱歌,從姐要唱歌。”
簡小從不是一個害羞的人,豪邁地對著眾人說:“唱就唱!”然後就清唱了一首《可惜不是你》,雖然唱功不怎麼樣,但那種投入和癡情的範兒,還是把在場的學生們鎮得一愣一愣的。
唱完之後,簡小從自己笑了,她還真不適合走這種傷感路線。
接下來就是一些學生起哄性質的吵鬧了,直到一個東北男生大吼了一聲:“下麵進入正題了,正題了啊,講故事啊。”
又是一陣起哄。
簡小從好笑地看著他們,盡量忍耐著肚子裏那一波又一波的饑餓的鑼鼓聲。她一直覺得自己當了這個輔導員以後整個人都充滿了母愛,對這群吵鬧的學生,總是有著無盡的耐心,像是……怎麼都用不完似的。
起哄的東北男生率先講起:“把燈先滅了吧,我講得會比較有感覺。”
於是,有人去關燈,環境霎時黑暗詭異起來。
“俺們東北那地兒吧,這故事都不是傳說的,那都是真事啊。就說啊,有一年,有一對情侶去我們那兒旅遊,就爬爬山啊看看水什麼的,有一天呢,這男的吧……”
東北男生講得繪聲繪色,簡小從聽得也入迷,眾人也一直保持著很安靜的氣氛。
可是,簡小從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東北男生講的……是一個鬼故事。
“啊——”
這是簡小從聽完後的反應,也隻有她一個人反應比較大,其他人聽到最後都躍躍欲試地說“我也有我也有”“我的比這個邪乎”“哎,也就一般恐怖吧”之類助興的話。
簡小從這一聲慘叫,劃過良村中學寧靜的夜幕。
簡小從是李崇送她回住所的,其間簡小從一直瑟瑟發抖半句話都沒說,連門都是李崇替她開的。
“簡老師。”
“啊?”
“到了。”李崇很想笑,卻忍住了,他還是第一次見有人被鬼故事嚇成這樣。
“哦。”簡小從推開門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一股腦兒地往床上鑽,又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的。最後,緊緊閉上了眼睛,她甚至連衣服都沒敢脫。
這的確是她人生當中第一個鬼故事。
在被子裏躲了十幾分鍾後,簡小從還是沒能入睡,被子一角都被她拽成了梅幹菜的樣子。不過,即使是在被子裏,即使是在黑暗裏,她還是覺得身邊有東西,仿佛就在床上,在她被子裏,在她眼前,她也許一睜開眼就會看到……
她受不了了。
這一次寫生,女生們分到的房間很足,有一間宿舍隻有三個人住,簡小從決定先去那裏度過一晚,有人陪著總比一個人住好,以前她有心事睡不著的時候就總找鮑歡。
她抱著她的被子,幾乎是飛奔向走廊的盡頭。
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穿著紅色棉睡衣的女學生,她用很奇怪的眼神打量著簡小從:“從……從姐?”
簡小從探頭看裏麵,一眼就看到一根蠟燭詭異地點在地上。正想開口詢問,那女生先問:“簡老師也想來聽鬼故事?”
簡小從覺得自己的下巴一定掉了,她的表情一定是驚悚的。
那女生很興奮地把她往裏拉:“來來來,我們點了蠟燭在講‘鬼吹燈’,快來快來。”
“啊——”
這是簡小從今晚第二聲尖叫,盤旋在住所上空久久未曾消散。
於是,她又抱著她的被子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開了門,一眼就看到窗戶上扭來扭去的不知名物體產生的黑影。
她的被子落在了地上,然後,她飛快地拉上門閉上眼睛。
黑暗中,她渾身都在發抖。
“嘎吱——”
這隻是一聲平常的開門聲。
但對此時的簡小從來說,這足以成為她的催命之聲。
“啊——”
這是第三聲尖叫,在沈自橫耳邊盤旋。
“你在幹什麼?”
簡小從睜眼看到沈自橫時,第一句話是:“你講鬼故事嗎?”
沈自橫疑惑道:“你在說什麼?”
那一刻,簡小從緊繃已久的弦“啪”的一聲就斷了,然後,她害怕的眼淚就那樣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流著流著,她整個人也蹲了下去,抱起她的被子,拍了拍,幹脆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沈自橫倒無措起來:“喂,你哭什麼?”
簡小從的整張臉都埋進了她的被子裏,隻是哆哆嗦嗦地哭著,但沈自橫還是聽到她很小聲地說:“今天晚上,我能睡你房間嗎?”
沈自橫的房間隻有一張床,簡小從雖然整個人都陷入了極度恐慌狀態,意識也趨於模糊,但是,那些固守在她腦海裏的道德準則和為人操守還是在支配著她的行動。
就在沈自橫小床的不遠處,她在地上鋪了一張席子,又從隔壁搬了自己的床鋪,一言不發地把自己裹緊到了地鋪裏。
“你快睡你的吧,我不會影響你的。”像是怕被拒絕似的,她還盡力扯出一個友好的笑容,對一直倚在門口看她忙碌的沈自橫禮貌一笑。
長長的日光燈下,沈自橫眼裏的簡小從臉上猶帶著淚花,眼圈都是紅的,臉色卻是慘白的。他當時的想法是:既然她這麼喜歡睡他的房間,他就讓給她好了。於是,他輕輕關上門,準備離開……
“喂!你要去哪兒?”簡小從一下就從地上爬了起來,又是失聲尖叫,眼淚又開始往下掉。
沈自橫終於被她嚇住了,愣愣地看著她:“你到底怎麼了?”
簡小從伸手對著沈自橫招了招,那樣子像在招一隻寵物。見沈自橫動也不動,她隻能兩腿盤在地鋪上,道:“你過來,我告訴你。”她都不介意這並不暖和的天氣睡在地上,她都不介意地上會不會有爬蟲會不會很髒,她隻介意——沈自橫——這個唯一的人類,能在這個時候陪在她身邊。
沈自橫竟然鬼使神差地關上門,朝她的方向走去。
簡小從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歎了口氣,她幽幽地問:“你聽過鬼故事吧?”
沈自橫在小房間裏的一張小椅子上坐了下來,並打開了台燈,道:“嗯。”
她有些艱難地繼續說:“你看,我……我今天晚上聽了一個特別恐怖的鬼故事。那故事真的很恐怖,就特別恐怖的那種,你也知道,人的心理作用……”
“你怕鬼?”沈自橫很容易就聽出了簡小從在為自己的膽小找著托詞,幹脆直接打斷了她很有可能繼續下去的長篇累牘。
簡小從委屈地點了點頭。
沈自橫想笑,於是,他真的笑了,嘴角掛上一彎淺淺的小弧度,連眼角都沾染了笑意。
簡小從卻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變態!”
沈自橫臉上那抹笑出來以後就像是再也收不回去似的,參與著他的語言和行為,參與著他難得起波瀾的心。他就是用那抹微笑溫柔地對簡小從說:“關燈睡覺吧。”
“不要關燈!”簡小從覺得自己的神經都快衰弱了,總是一驚一乍,一開口就是吼。
沈自橫真照她說的做了,然後靜靜地走向自己的床,突然在她的床鋪前定住,緩緩蹲下:“你不怕這地上不幹淨嗎,潔癖狂?”邊說著,邊不著痕跡地用手感覺了一下床鋪的厚度。
“潔癖狂”這三個字幾乎讓簡小從當即怒發衝冠。她瞪圓了眼睛,咬著牙說:“不怕。”相對於對地上不幹淨的東西,她對“鬼”的恐懼程度顯然更高。
沈自橫沒有理會她的憤怒,又緩緩起身,詭異一笑,道:“你不知道鬼一般都喜歡在地上爬嗎?哪裏陰暗陰濕陰冷,它們……就出現在哪裏。”
這話無疑又是一枚巨彈,炸得簡小從渾身起毛,她就保持著剛才那個盤腿的姿勢,看著沈自橫幽幽地從她眼前走過,幽幽地在床上落定,幽幽地躺了下去,又幽幽地拉上被子。
她卻是,再也不敢躺下去了,就這樣站了起來,在軟軟的地鋪上手足無措地小步走動。
這其間,她的內心做了很多掙紮,大抵圍繞道德底線和心理作用等方麵進行了激烈的鬥爭。她還一直用心理暗示法強迫自己睡下去,可是,屁股還沒挨到床鋪,她又跳了起來。然後,她又繼續下一輪的心理鬥爭,又說服自己睡下去……
她知道,沈自橫不可能把床讓給她,但她也絕對不會和他睡在一張床上,所以,她隻能就這麼將就……將就……
她將就不下去了,咬著牙閉著眼大聲問:“沈自橫,我能……我能睡你的床嗎?”
“什麼?”
“我……我覺得……這地上睡得不太舒服。”
“噢。”沈自橫頓了頓,“那我睡哪兒?”
“嗯,如果你不介意……我給你鋪地鋪,保證和睡在床上一樣。你是紳士……”
“我記得你說過我是人渣。”
簡小從失語了片刻,見沈自橫這麼被動的態度,突然覺得自己在自取其辱,於是幹脆繼續失語,怔怔地不再說話了。
她原本就和他不熟。《何當共剪西窗影》上說男人去當同誌,大多人都是因為討厭女人,覺得女人很麻煩。
轉念一想,她好像真的,很麻煩。用鮑歡的話說,這個世界上除了何忘川,沒人再能忍受她。
“唉——”她小小聲地歎了一口氣,突然很想何忘川,想要打電話給他,可是手機在隔壁……
“很晚了,我很困,你能動作快點嗎?”在她還發著呆想何忘川的時候,沈自橫的聲音突然入耳,很近的聲音,弄得她快速地轉頭,隻見沈自橫已經站在她眼前了。
“啊……嗯……哦。”
簡小從記得自己當時的反應就是這三個語氣詞,然後是呆呆地換好床鋪,又呆呆地躺到了床上,呆呆地拉過被子蓋到脖子下。
半晌,她才吐出一句話:“謝謝。”
看來,還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就沈自橫今晚這個毫無緣由出人意料的舉動,顛覆了簡小從對他的許多看法,包括冷血,包括無情,包括人渣,包括她一直以來堅持靠直覺選朋友的觀念。
或許,她可以試著和他做朋友。
“嗯。”沈自橫悶聲回了一句。
簡小從又道:“晚安。”
沈自橫卻沒再說話了。
簡小從還是有點害怕,窗外有獵獵的風聲,引得她總把目光投向窗口處,又是一陣害怕。最後,她幹脆拉過被子一把蓋過自己的腦袋,強迫自己睡覺,睡覺……
第二天,簡小從起得很晚,她的夢境很掙紮,她卻記不太清楚自己夢到了什麼。小房間裏的窗戶上沒有窗簾,陽光齊齊地從外麵照進了房間,她抬手遮了遮,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沈自橫的房間睡了一晚。
地上沈自橫的床鋪很淩亂地揉成一團,讓她聯想到沈自橫C大宿舍裏的景象。簡小從隻是搖了搖頭,原本不打算管它,但直到她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完,再回到沈自橫房間時,她心裏那條潔癖的蟲子又開始爬出來作怪。於是,她再也看不下去了,蹲下去就替沈自橫把被子疊了個平平整整,像豆腐塊一樣。
疊完之後,她還半跪在地上兀自欣賞自己的“傑作”,完全沒有意識到門口站著的、這被子的主人,正用一種格外奇異的眼神盯著這情景。
等她滿意地起身回頭時,又結結實實地被嚇了一大跳,拍著受驚的胸口,她道:“你屬鬼的嗎?”
沈自橫眼神瞬間淡漠下來,從她身邊走過,徑直走向地上那塊“豆腐”被子,彎腰一拉,“豆腐”瞬間就散了。末了,他還背對著她扔來一句冷冷的話:“別揮發你的母性情懷,我最討厭多管閑事的女人。”
沈自橫這奇怪而又突然的反應,讓簡小從嘴巴都張成了“O”形,心下漸漸騰起微微的怒火,感恩於他昨晚的善舉,她又不得不強行壓製那簇怒火,捏了捏拳頭,低聲道:“對不起,是我多事了。”然後,轉身離開。
她剛想要把他當朋友,可是,他這樣喜怒無常、這樣陰晴不定,她真吃不消。然後,她又忍不住想知道,為什麼昨天晚上那麼好說話的一個人,突然就變得像債主一樣。她隻是幫他疊了一下被子啊,正常人應該都是感謝,難道沈自橫不喜歡別人動他東西?也不是啊,他的床明明還給她睡了!
簡小從最終隻是搖了搖頭,放棄了追根究底。
她實在是……太不了解沈自橫這個人了。
這邊簡小從走後,沈自橫臉色陰冷地在書桌前的小椅子上坐下,習慣性地玩著台燈的開關,“吧嗒吧嗒”的聲音讓他倍覺熟悉。他記不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養成了這個愛玩開關的習慣,卻記得這一開一關、一明一暗的過程中,他的心總會掠過熟悉的不知名的悲傷。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眼前的這間房間裏亮了一夜的燈,白色的日光燈,黃色的台燈,亮得刺眼,即使他用被子蒙住頭,他還是一晚上都沒睡著。
他已經很久沒在睡覺時看見過燈光了,他C大宿舍裏的燈,好像都是被他玩壞了開關,自此就再沒修過。那燈光,也就再沒亮過。若不是因為那個多事的女人,若不是因為她可憐的樣子,他想,他是絕對不會讓他的黑暗裏……有光。
對他來說,光明就意味著醜陋,意味著無可躲藏的虛偽,意味著無邊無盡的失望。他寧可自己被黑暗吞噬,也不要被光明拯救。
早晨五點多,熟睡中的簡小從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她揉著惺忪的睡眼,隨意披了一件外套打開門。隨後,謝晨峰興奮的聲音一下就入了耳:“從姐,快穿好衣服,咱們要去看日出啦!”
“啊?”
“看日出啊!這麼神奇的自然景觀,你也一起去吧,可別脫離偉大的學生隊伍啊。”
簡小從想拒絕,又覺得那樣會太矯情,隻好悵然道:“好吧,等我一下。”她可真是想睡覺啊。
良村地處氣候溫暖的南方,這裏的春天並不冷。隻不過,早晨五點畢竟太早,簡小從出門的時候外麵還是霧蒙蒙的。
一路上,身邊的謝晨峰和一群男生一直在嘰嘰喳喳說著些什麼,簡小從沒有細聽。反倒是巷道裏的犬吠把她吵得很煩躁,她還想邊走邊眯下眼睛。
“從姐……從姐?”謝晨峰背著畫架,一掌拍上簡小從並不強壯的肩膀,差點沒把她拍趴下。
“喊什麼?”
“沈老師……一個人走在後麵……好恐怖。”謝晨峰的目光往後移了移。
簡小從愣了愣,順著他的目光往後看去。沈自橫穿著一件很好看的格子外套,深色的褲子襯出一條長長的腿,在霧光中朦朦朧朧,不過,他確實是一個人走在後麵,目光還是迷茫地看著不知名的前方。
簡小從轉回頭:“最近沒有女生圍著他?”自從那天他莫名其妙生氣以後,簡小從已經有兩天沒和他說過話了。她現在是充分相信他不會和她班上的任何女生有牽扯。
謝晨峰搖了搖頭:“最近沈老師的氣場很壓人,女生們都不敢靠近他。”
簡小從嗤道:“有毛病。”
謝晨峰道:“沈老師是真的很有才華,可是性格也夠奇怪。難道,藝術家都那樣?”
這時候,另一個男生探過頭來:“不是,沈老師這個人,其實很神秘。他看起來很有錢吧,其實很缺錢。他看起來家境很好吧,其實很差。上次教繪畫理論的嚴老師當著我們麵就說沈老師是個才盡的江郎,說沈老師不敢再度執筆創作是因為沒有才華了,說他以前得的那些獎都是靠見不得人的關係來的……”
“好了,別八卦了。傳聞這種東西,假的永遠比真的多。”簡小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說出一句這麼嚴肅的話,可是,她就是想這麼說。
良村北麵的山叫作“望山”,因為遠遠望去,那山頂就像一個正在仰望的人的側臉。山並不高,一百多個人踩著濕漉漉的台階而上,不到半個小時就爬上了山頂。
初春的日出來得比較晚,眾人到達山頂的時候,天邊還是一片淡淡的黑。謝晨峰說,在國畫裏,這種顏色趨近於墨色中的“淡”,如果是用水墨畫的方式畫日出,這會是極其難把握的色調。
“真想看看沈老師揮筆作畫的颯爽英姿啊。從姐,你想想看,沈老師這麼有範兒的一個男人,在晨光中支著畫架……噢,還是用長長的宣紙作畫,揮毫潑墨,風度翩翩……多美多和諧的人景合一啊。”謝晨峰做出一個惡心的捧心狀,簡小從一下就跳離了他身邊。
緊接著,大家開始各自找好角度,擺好畫架,沈自橫清冷的聲音道:“注意捕捉最有爆發力的那一瞬間,繪畫是靜態藝術,要的就是那一刻的瞬間性,所以,注意觀察。今天我們訓練的是風景畫,注意在表達中心主題的同時別忽視陪景。”
簡小從不想打擾學生們,所以自己一個人拿著數碼相機去一處高地找地方取景。
看過日出的人都知道,等待是漫長的。單純看日出的人還好,可以做其他的事情,如果想捕景,那可就得一刻不停地關注著天空的變化、色彩的變化。簡小從還好,端著相機就是“哢嚓哢嚓”一陣亂拍。她真的是攝影的門外漢,她隻想拍點東西回去掛在何忘川的房間而已。
等了許久,黑幕一樣的天邊漸漸開始泛出絲絲白光,緊接著,學生隊伍就開始沸騰起來。簡小從遠遠就聽見謝晨峰在大聲說:“胖子,你知道印象派的代表作是什麼嗎?”
“克勞德?莫奈,《日出?印象》。”胖子非常配合,兩人一唱一和。
“那你知道謝晨峰的顛覆之作是什麼嗎?”
“不知。”
“很榮幸地告訴你,也將是……日出。”頓了頓,謝晨峰又道,“你知道這說明什麼嗎?”
“不知。”
“無知的人啊,讓我來告訴你,這說明,我和莫奈……其實是一樣的。”
人群中傳出一陣爆笑聲,在這個時候,突然有個女生驚叫:“出來了出來了!”瞬間,人群又恢複寂靜,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著晨光起伏,看向那像新生的蛋黃一樣顏色的太陽。
簡小從更是興奮,端起相機一直連拍。
接下來,是畫筆“唰唰”的聲音。
這原本是十分和諧的“百人繪畫圖”,卻因為一聲不和諧的“啊——”,而遭到了破壞。
簡小從不是故意要破壞和諧的,她實在是太忘情地捕捉畫麵,以至於扭傷了左腳,以至於……發出如此淒慘的叫聲。她就著自己摔倒的地方坐了下來,伸手揉著受傷的腳,試圖靠自己的力量爬起來。
很遺憾,未果。
不過這時,她的眼前卻出現了一隻手,一隻沐浴著晨光的手,簡小從順著手的方向抬頭望去……
她大概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刻的沈自橫,橘色的暖陽就在不遠處的天邊,它那樣強大地散發著它蓬勃的力量,讓整個大地都漸漸從黑暗裏露出應有的顏色。那光芒像一把無形的巨大拂塵,拂去世間的寒冷和蒼茫,以極大的包容力照耀著它羽翼下的每一個存在。
沈自橫的頭發碎碎的、蓬蓬的,發尾被鑲上了一層淡金色,讓簡小從萌生出一種想去拍拍他腦袋的衝動;他的格子外套很好看,整個人上上下下都被罩在一個橘色的光圈裏,閃閃發光。他雖然依舊是毫無表情,但那確實是她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覺得……他真應該多被陽光照照。
簡小從一笑,把自己的手遞給他:“謝謝。”
然後,她借著他的力量站了起來。
沈自橫很自覺地去幫她撿相機,原本隻是想看看有沒有摔壞,拿到眼前一看,相機沒壞,相機上那張大大的,黑白色調的臉卻把他嚇了一跳,不,是把他的心跳撥快了一秒,不,是幾秒。
那是一張燦爛得生輝的笑臉,笑得快扭曲了。
笑臉的主人頭發淩亂,被吹亂的弧度卻和笑容的弧度相應,笑臉上的眼睛裏像是盛滿了寶石,晶亮晶亮的。最好看的,應該算是那張大開的嘴巴……那樣的笑,那樣把笑意擴散到每一個器官每一個毛孔裏的笑,讓沈自橫禁不住發了呆。
“喂,我的相機沒壞吧?”簡小從覺得腳很疼,又坐回原地揉著,出聲打斷了沈自橫已然飄遠的思路。
不露聲色地悄悄多按了幾下右鍵,他不太希望自己的“偷窺”被發現,也許,他隻是單純地不想再看到那張笑臉而已。
簡小從從沈自橫手裏接過相機,畫麵上正好是一張何忘川的側臉照——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低頭道:“啊,原來你在看他啊。”
“什麼?”沈自橫的表情開始有些不自然。
簡小從幸福地笑道:“我男朋友啊。”她朝沈自橫揮了揮手中的“證據”,又繼續說,“唉,我還是適合拍人物照啊,這風景照我太不拿手了。”說罷,她又笑嘻嘻地兀自翻起了自己以前拍的照片,清一色的黑白人物照,有她父母,有何忘川,有她自己,有鮑歡,有很多人……
沈自橫看著她低頭翻照片的樣子,又半天沒了反應。直到簡小從抬頭用手擋著晨光眯著眼睛和他說:“過來坐吧。”
他才回過神來。
“好些了嗎?”沈自橫見她還在揉腳,不由自主地問。
“還好,反正我也習慣了。”在這個時候,簡小從又想起何忘川。何忘川在身邊的時候,她一扭到腳,他會表現得比她還疼,然後,他一捏一扭,她的腳立馬就能好。可惜現在……
“唉——”她無奈地歎了口氣,又問,“以你藝術家的眼光看,我拍的這些照片算很好的吧?”邊說著,她還邊獻寶似的把照片一張張翻給他看。
“你喜歡黑白照片?”沈自橫突然收回相機屏幕上的視線,隨口問。
簡小從轉回頭,眼神投向遠處的太陽,凝了凝神,緩緩道:“我一直覺得,色彩這種東西其實有時候很累贅的。人的表情是一種神奇的東西,人們卻常常會因為色彩的斑斕而忽視表情裏本來的含義。比如,對一個素顏美女和一個濃妝美女,你的關注點就會不同。我喜歡黑白色的照片,是因為我喜歡沒有任何顏色的表情,或者說,我喜歡表情裏的色彩,我喜歡單純靠五官傳達出來的含義,那些不加裝飾的最最直接的……內心傳達……”怕沈自橫被她繞彎,她停住,轉過頭去,微笑著問,“我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沈自橫點了點頭。
他是學繪畫的,簡小從雖然講得不專業,他還是能聽懂的。光學和色彩學本來就是繪畫裏極為重要的概念。他隻是對簡小從這樣的講解,有些驚訝。
沈自橫點頭的時候,那頭很有層次感的“金光”發也微微動了動。看得簡小從心下一動,還來不及思量,話已出口:“我能摸摸你的頭嗎?”
問完之後,簡小從就後悔了,後悔得簡直想咬斷自己的舌頭,恢複了榮辱意識以後,她飛快地補了一句:“嘻嘻,我剛開玩笑呢,你別介意啊。”然後又自顧地笑了起來。接著,她開始反思自己剛才那一瞬的失神,她怎麼會……提出那樣一個腦殘的問題?
沈自橫倒是一點也不介意,直接無視了簡小從剛才的問題,徑自道:“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哎?”簡小從轉過頭去看沈自橫,他正眯著眼看遠處的橙色初陽。
似是感知到了她的注視,他指示性地抬了抬眼神道:“它很大。”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它的存在,第一次知道,這東西散發出來的光,是暖的。他突然有些感謝簡小從,是她讓他在這樣一個平靜的心境下欣賞這日出。
簡小從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良久,她也緩緩開口:“嗯,它一直很大、很暖。”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你應該多曬曬太陽。”
“嗯。”沈自橫又點了點頭。
然而,沈自橫這時的樣子又讓簡小從湧起一股奇異的疼惜之情,那感覺像是自己救了一個溺水很久的人一樣。看到手中的相機,她突然決定拍下他這個“乖巧”的樣子。事實上,她決定偷拍到實施偷拍,隻用了三秒,三秒,她的相機上就多了一張完美的側臉。
她用的是黑白色調,沒有金色的光,隻有白色的光影。沈自橫額前的碎發上就散落著一些白色的小光點,看起來很可愛。
“其實吧,你這樣子看起來挺隨和的。”簡小從端詳著相機裏的他,一副研究的神情,又繼續說,“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何必每天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呢?人生這麼美好,太陽這麼溫暖,再憂憂鬱鬱的,會很像無病呻吟喲。”
這段話,簡小從一直想說。她猜過沈自橫的反應,無非兩種:一是白她一眼,補一句“多管閑事”,另一種是沒反應。
其實,她對這話說出來會不會起效果沒抱什麼希望,可是如果不說,她心裏又會很別扭。
不過,沈自橫的反應倒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他用一種十分疑惑的眼神盯著她看了許久,最後說:“你的話很有道理。”
簡小從猜自己當時的表情一定是驚愕萬分的。
下山時,簡小從的腳已經不疼了,也免了麻煩別人。這次的日出似乎不知不覺拉近了三個班學生之間的距離,一路上大家嘰嘰喳喳有說有笑很是歡樂。“無敵搗蛋分子”謝晨峰更是提議要選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再來一次大型篝火晚會。他還極其認真地解釋這個大型的含義:篝火要最大號,人圈要最大號,熱情要最高漲。
簡小從欣然同意,並應邀列席。
轉眼到了篝火晚會這天,為了給晚上的狂high儲存體力,簡小從把她寶貴的時間奉獻給了小房間裏的小床,進行著她偉大的睡眠事業。
晚上六點多的時候,謝晨峰準時來敲門。
簡小從隨便披了件外套,晚飯都沒來得及吃,就跟著去了上次那塊荒田,遠遠就看到了燒得旺盛的篝火和一群忙碌著的人。
她的興致,一下子就被挑起來了。
這次晚會的規模果然更大,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晚上八點的時候,還有一碗碗女生們自己包的餃子被送到了手裏。簡小從坐在人圈裏,看著這些活躍的身影,突然愣住了,沈自橫呢?
簡小從在人群中搜索了半天,沒搜索到他,反倒看到對麵的李崇正看著她。發現李崇的目光後,簡小從對他微微一笑。火光映照下,李崇的表情很奇怪,簡小從盯了他半晌,他卻一直在躲著她的視線。
最後,李崇幹脆從地上站了起來,轉身離開了。
簡小從納悶極了,心下有了兩個猜測:李崇身體不舒服;李崇有事瞞著她。
又在原地坐了一會兒,簡小從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生怕李崇出什麼問題,於是起身對謝晨峰交代了一句,就匆匆朝住所走去。巧的是,她在大門口撞見了沈自橫,他似乎是剛洗完澡,頭發很溫順地垂著。
“有事?”發現了簡小從的急迫,沈自橫問。
“李崇……李崇,大概病了,我去看看他。”簡小從道,轉身就要朝男生住的地方走去。
“我和你一起去。”沈自橫也跟了上來。
由於繪畫班男生比較少,所占房間也比較少,這個時間點,其他的男生又都在篝火晚會上,所以,小而短的走廊看上去很冷清。也就是這冷清寂靜的環境下,簡小從突然聽到了一段一段的急促呼吸聲,這呼吸聲嚇了她一跳,心想李崇不要真生病了就好。
憂慮間,她的步子又加快了許多。
沈自橫不明所以,也大步跟著。
到了李崇所在的房間門口,那急促的呼吸聲就更明顯了一些。簡小從擔憂地伸手去推開門,宿舍裏黑乎乎的,她便下意識地去摁牆上的開關。
“啪——”燈一下子就亮了。
簡小從將視線移向宿舍……
還沒來得及消化眼前的內容,簡小從就被沈自橫突然擠過來的身體蹭了一下,緊接著,她的腦袋便被沈自橫一隻手掌輕輕地摁向了他的胸口。
“不要看。”沈自橫沉沉的聲音伴著“啪”的開關聲。刹那間,剛才還大亮的房間又瞬間恢複了黑暗,那個急促而痛苦的呼吸也頓時無聲無息。
沈自橫用那隻關燈的手緩緩拉上了李崇宿舍的門,然後,他慢慢放下附在簡小從後腦勺上的手,牽起簡小從的手,將仍處在呆愣狀的她帶了出去。
夜晚的風輕輕地吹在她的臉上,頭發也被吹亂不少,下一刻,她的意識突然清明起來。
出了大門左轉是一條幽深的巷子,沈自橫輕輕地鬆開了她的手,憶及自己剛才那個不知是出於何種目的而有的舉動,不禁沉思起來。
為什麼要擋在她麵前?
為什麼怕她看到?
為什麼?
“謝謝。”走了一小段青石板路後,簡小從吐出一句話。
沈自橫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並沒有答話。
“其實,我知道他在幹什麼。”沈自橫確實擋住了某些關鍵的畫麵,但那一晃眼間,該清楚的,她還是清楚了。
而且,這原本也不是什麼很見不得人的事情,這種生理行為似乎是每個男生都要經曆的。她簡小從也沒有那麼純潔,雖然,她確實是第一次在生活中遇到此事。雖然,她光想著都覺得幸好沒看到,但她還是想讓自己顯得從容一些。
“哦。”沈自橫短短地回應,目光掠向遠處的巷子深處,突然說,“他喜歡你。”
“啊?”簡小從沒想到他會提到這個話題。事實上,她是覺得,以沈自橫的性格,必定不會關注這種事情,雖然李崇喜歡她的事情她自己也清楚。
“以後盡量和那個男生保持距離吧。”沈自橫友好地建議,青春期的男生,不太安全。
“需要那樣做嗎?他還是個孩子。”簡小從不讚同地道。
“你和他走得近隻會給他錯誤的信號,況且,他並不是孩子。”頓了頓,他低頭認真地看著簡小從,“你比較像。”
簡小從白了他一眼:“你了解我嗎,就敢這麼給我下評價?”
“我對你不太感興趣。”沈自橫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裏,滿臉的不以為意,隻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