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四月,正是春末夏初,農耕最繁忙的時節,然而這西陵城中,卻是人潮湧動,很多人都圍觀於一座石橋邊。石橋隻是普通的石橋,當然無法吸引很多人,真正吸引人的是石橋邊跪著的一名壯漢。
那橋看上去應該也已經有一些年代了,敦實的橋身橫貫城河,也許在一個煙雨朦朧的春日,撐著紙傘,站在這樣的一座橋上,立刻就能感受到江南煙雨的奧妙。
壯漢蓬頭垢麵,披散的頭發遮住了大半邊臉,皮膚黝黑,雙眼凹陷,卻精芒難掩,此刻它正跪坐在石橋邊,眾人倒也沒覺得他有多奇怪,畢竟在這亂世之中,能活下來本已不易,誰還會在乎一個陌生人究竟是站著死,還是跪著活?
但是他身前插著的兩把刀,卻是好刀,他是一個賣刀人,沒有人知道他的具體來曆,隻知道這人從五天前,突然出現在西陵城內,然後每天日出時分就來到這裏。他麵前的兩把刀深深插入大理石鋪成的地麵,足有兩尺之深,在春日淡淡的陽光之下,兩把刀不禁閃出熠熠的金光。
刀絕對都是好刀,隻見左邊那把刀身之上刻有驚鴻一隻,右邊一把刀身上刻著的卻是一團烈焰,刀身上倒映出周圍指指點點,說說笑笑的人,賣刀人對這些都嗤之以鼻,從第一天起,他就定下了規矩,隻要誰能把刀拔出,便分文不收,如若拔不出,即使千金也不賣,所以很多人都覺得他瘋了。
“又瘋了一個,這世道,真是要把人都逼瘋!”人群中也有為他惋惜的聲音。
賣刀人突然站起,將刀拔出,嘈雜的人聲瞬間啞然,原來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展示兩把刀的鋒銳。
“快看啊,這刀竟然能輕而易舉就把煉鐵劃開。”
“能劃開煉鐵不算什麼,你看你看,頭發輕輕落在刀刃上也會迎麵而斷,這他媽真是好刀啊。”
“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這麼鋒利的刀啊。”
…… ……
每次試刀總能夠引起眾人的叫好聲。
橋南一家臨河而落的青樓,名叫“軟香”,是整個江夏郡最著名的青樓。許多達官貴人都出入於此。老板娘阮經紅更是荊楚之間令男人垂涎三尺的頭號風月人物。無論黑白兩道都給她三分薄麵,是以軟香樓數年之間便獨霸江夏。
軟香樓共有五層,一樓是專供客人喝酒調戲之用,二樓為普通客人招妓之用,三樓是為那些有身份地位之人享樂之所,四樓則是專門為那些江湖人士所設。據傳阮經紅在當老鴇之前也曾是江湖中人,是以對那些江湖豪客一直照顧有加。
而五樓的存在一直都是個秘密,沒有人知道阮經紅當時為什麼要建五層,而為什麼又將五樓廢棄不用,更令人費解的是,在四樓竟然找不到去五樓的樓梯,這簡直讓人匪夷所思,但她既然從來不說,也就沒有人去多過問了。
這時候在四樓的某間房間的窗口,正有一女子在梳妝台邊梳洗,女子看上去也有二十五、六歲了,在當時這個年紀若是正常人家的閨女則早已為人娘親,而在這樣的亂世之中,能夠活下來就已經不錯了,她又能奢求些什麼。
女子的容貌不算出眾,但是舉手投足之間便有一種如水般的氣質在,既溫柔又端莊,更帶著一種高貴。若是走在街上,絕對不會有人猜到她竟然會是名青樓女妓。陽光從窗戶外透入,照亮她半邊臉,她的肌膚還像是十六歲少女那樣白皙,她的眼眸就像是清澈的天空,讓人看上去竟如同是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
可是殘酷的事實擺在麵前,這樣的年紀在這個行當中已經算是高齡了,更何況她也沒有什麼絕世之姿,點她的客人已經不多,因此被阮經紅安排在了四層招呼那些不懂柔情蜜意的江湖豪客。
剛剛做完房事的她,習慣性的在這個時候起來,梳洗自己已經不再年輕的容顏。看著鏡中自己的容貌,她從來不像其她的女妓一樣哀歎,這就是命,改變不了,也不必去埋怨,她總是這樣對自己說。
房間的深處一張榻上,此刻正有一名漢子四肢大張地躺在那裏,漢子容貌粗獷,身上隱隱透出一股霸氣,此刻正一絲不掛地躺在那裏。身上黝黑的肌肉隨著深沉的呼吸不住起伏,猶如大海中的洶湧波濤,“波濤”之中又布滿了累累傷痕,這些傷痕早已結成痂,就像陳年往事一樣被塵封。
“紫苑,外麵發生什麼事了?怎麼這麼吵啊?”那漢子突然懶洋洋地問道。
坐在窗台邊正對鏡梳洗的紫苑淡淡回了句:“好像是有個人在賣刀。”
“賣刀?”漢子突然睜開雙眼。
“是啊,那人來江夏已經有五天了,但是卻連一把刀都沒有賣掉。”
“妄人,哈哈。”漢子大笑幾聲,隨即又緩緩地閉上眼睛。
“也不知那兩把是什麼刀,賣了五天都沒人買走。”紫苑梳著頭,語氣中竟有一些好奇。
“這世道,飯都吃不飽,誰還有閑錢來買凶器。”
“吃不飽飯的人,卻在這裏一住便是兩年。”紫苑嗔道。原來這漢子在這軟香樓竟然已經住了兩年。”
“真沒想到,你到西陵竟然有這麼長時間了。”紫苑對著鏡中的自己突然低聲說道,聲音很小,像是在自我感慨時光的流逝,但那漢子還是聽到了她的話,大聲問道:“那又如何?”
“你就沒想過要做一番大事業?”
“大事業?何謂大事業?”榻上漢子猛地睜開雙眼,看著梳妝台前的女子,他喜歡這樣看著她的背影,以及她鏡中淡雅的笑。每次醒來都總要看上片刻。
“荊州王刺史,定南陽、平長沙,安零陵、桂陽二郡,自他掌管荊州後,萬裏肅清,百姓安居,你堂堂男兒漢為何不去效力於他,將來說不定還能一路清平,也算不枉此生了。”
紫苑口中的王刺史王叡,自中平二年開始受命為荊州刺史,的確平定了諸多起義和暴動,一掃荊州的烏煙瘴氣。
“王叡雖然有才幹,但我聽說他並不懂得禮賢下士,在平定周朝、郭石時,就嫌孫文台將軍出身低下,因此言語間多有蔑意,孫將軍況且如此,更何況是我這樣籍籍無名之輩,你覺得他能用我?”漢子突然拿起一邊的酒壺,痛飲半壺,笑道:“人活這一輩子我隻想及時行樂,像現在這樣逍遙自在,每夜都抱美人入睡,醒來又能喝上兩盅好酒的日子不是很好嗎,又何必非要去管什麼功名利祿?”
每次他這樣說,紫苑的臉上總會顯露出一種厭惡的表情,覺得這個男人實在是攤爛泥,沒有什麼雄心大誌。可是她偏偏又覺得他不該是這樣甘於沉淪的人,在他身上一定有著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像他胸膛上的那些疤痕一樣,讓她心疼。
“這刀不錯,本公子要了!”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一聲,隻見一位身長八尺的公子,在眾奴仆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從人群中走出,看上去英氣逼人,一幅眼神卻散淡無光。
賣刀人將刀重新插入大理石路中,道:“公子想要買刀,就請將刀拔出。”賣刀人容貌看起來粗獷,言談倒是有幾分溫和,給人一種超脫過生死的從容感。
一旁早有人在小聲議論:“這不是蒯家的二公子嗎?”
那公子聽到賣刀人的話,臉上頓生怒意,道:“這刀不管能不能拔起,本公子都要定了!來人,給我去拔刀!”
言訖,就有三五名家丁衝上前去拔刀,賣刀人也不阻攔,站在一旁看著他們一個個拔得麵紅耳赤,可偏偏兩把刀都紋絲不動。公子顯得有些不耐煩起來,又讓身邊剩下的幾個家丁上去一起幫忙拔刀,“在這西陵城中,還沒有我蒯翊得不到的東西!”
蒯氏一直是荊州南郡的名門望族,蒯翊從小錦衣玉食,為人囂張跋扈,被其父蒯越安排到西陵經營家族產業,因財大勢大,西陵當地的官府也都任其肆意而為,與其狼狽為奸,因此在西陵一帶甚是乖張。
賣刀人道:“諸位既然不是有緣人,那就請走吧。”
蒯翊怒道:“你算什麼東西,竟然敢趕我走,看來本公子今天一定要給你點顏色看看!”說罷就指使手下家丁上去揍賣刀人。先前還圍觀的人群,此時見事情鬧大,生怕連累到自己,倒是已經跑了大半人。
賣刀人突然縱身躍起,雙手拔出兩把刀,一擊斬出,便砍死一人,從縱身到拔刀,再到殺人,一氣嗬成毫無阻滯,刀身上瞬間就有血一滴滴流下。
“殺人啦,不得了,死人了!快去報官啊!”一旁百姓嚇得邊跑邊喊。
“這廝當真不要命了,竟然敢在江夏城殺人!”
“不要逼我殺人。”賣刀人的聲音還是很冷靜,持刀的手臂露出暴起的青筋,令人不寒而栗。
“反了,反了,這世道還真是反了。你知道老子是誰?”公子哥怒道。
賣刀人不搭理他,將刀慢慢收起,獨自走了,竟是完全無視於他的存在。
“蒯子柔蒯大人可是家父!你竟然敢在老子的地頭上如此膽大妄為!給我活剮了。”
“怎麼外麵更吵了?”軟香樓裏那名漢子依舊酥酥地躺在榻上,懶洋洋地問道。
“你沒聽見在喊殺人了嗎。”紫苑滿不在意地說道:“想不到這年頭還有這種不怕權貴的人,荊州蒯良蒯子柔的公子也敢惹。”
“妄人。”那漢子又說了一聲。隨即緩緩拿過一旁的青衫披在身上,走到桌邊拿起一壺酒,醉飲起來。
“看你說的,這世上好像除了你之外就沒一個正經人似的。”
“那些正經人在這世道上早就沒法活下去了,哈哈。”
“快來看啊,那賣刀人好像還有兩下子呢。”紫苑又道。
“有兩下子又如何?這年頭想靠單人隻馬的闖出點名堂,那不是癡人說夢嗎。”漢子的話總是這麼冷酷無情,感覺就像是個冷血動物一般。
“那也比你終日忘情於青樓要來的強。”紫苑慍道。
街上賣刀人獨鬥十數人卻是絲毫不落下風,不過他似乎也並不太想殺人,招招留情,隻是將他們打傷在地。
蒯翊看賣刀人竟然如此厲害,懼意頓起,再看看自己平日裏養的那些個打手,平時吹噓的好聽,可真到了關鍵時刻,個個都成了沒用的廢物。這麼多人被一個叫花子打成這樣,這叫他以後還有什麼臉麵在江夏混?可是此刻哪裏還管得了這許多,賣刀人已經一步步逼近,蒯翊隻覺雙腿已經不屬於自己般,想逃都動不了,隻是一個勁兒的顫抖。
“大……大……大哥……哥,您……您大人……大人不計……不計……小人過,就……就那個,那個……高抬貴手吧。”
“你不是想要刀嗎?”賣刀人一把刀已架在他肩頭,“我現在就給你。”
蒯翊刹那間感受到了喉頸邊有絲絲寒氣湧來,嚇得直接尿濕了褲子。
“就憑你這慫樣,也敢出來作威作福?”賣刀人“呸”了一聲,將一口濃痰吐在他臉上,“狗仗人勢!”
性命攸關,蒯翊哪裏還敢多說什麼,賣刀人說什麼他就應什麼,哪怕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罵個遍,他都不會有任何反對。
賣刀人情知殺人事大,也不敢再多逗留,正要匆匆離去,忽覺身後有勁風襲來,賣刀人聽風辨位,反應極快,卻還是沒能閃過,被對方抓住肩頭。
“這位兄台,殺了人還想大搖大擺地離開西陵?”來人氣若洪鍾,勁力又大,賣刀人知道自己遇上了高手,當下也不敢怠慢,運勁於肩,彈開對方的掌控,回首出刀,兩招連斬,將來人暫時擊退。
兩人相距大約七尺。賣刀人見到對方身材魁梧高大,著一身戎裝,竟似一座鐵塔一般,立在街心,真有一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威風。賣刀人見對方這副氣勢,心中已經怯了三分。
“西陵不是法外之地!有我文仲業在,就不容許出現殺人越貨的事發生!”來人竟然是荊北守將文聘!如若沒有高超的武藝,王叡又怎麼能放心將南陽、江夏和南這三郡之地托付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