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刀人沒有作答,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他的手心已全是汗,不管是誰,隻要來到荊州地麵上,就沒人不知道文聘的名字,而此刻他就站在自己麵前,如何不讓人心懼?
“文叔,你來了,真是太好了,快,快這人想殺了侄兒。”蒯翊泣道。
“沒用的東西,還傻站在那裏幹嘛,趕緊給我滾回去!”文聘正眼也不看蒯翊,就對他厲聲喝道。對待蒯越之子況且如此,賣刀人不敢想象他會如何對付自己。
蒯翊先前無比囂張,在文聘麵前卻二話都不敢說,急急跑回府邸。
“你在西陵賣刀,本就可疑,我早就命人暗中觀察你了。”文聘的話語很冷,就和他的人一樣,永遠都保持著冷靜的狀態,冷靜地觀察者周遭的一切,似乎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開他的掌控。
賣刀人沒有說話,他深知麵對強敵,最好的方法就是以靜製動,以不變應萬變。
文聘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被我文聘盯住的人,是插翅也逃不走的,在西陵城,在江夏,在荊州,殺人者必須償命!”
賣刀人突然笑道:“很多年前我的命就已經不屬於我自己了,如今當然也不可能屬於你!”
文聘道:“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何時!”話音剛落,已經欺近賣刀人身側,賣刀人沒想到文聘身手竟然如此敏捷,竟不及出招,腰間就重重吃了一招。
“連荊北守將文仲業也來了。”紫苑道。
那漢子略帶幾分醉意地走到窗台口,靜靜看著鏡中紫苑畫眉,什麼話也沒說,往自己嘴裏又送了杯酒,漫不經心地向窗外撇了一眼,便又隨即望向紫苑,但當他的視線還沒回到紫苑身上時,突然身上似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一般,腦海中思潮澎湃,又馬上轉身看大街。
“狗三。”漢子口中緩緩吐出兩個字。
“狗三?”紫苑聽出他的緊張和關切之情,知道他必然認識街上的賣刀人,又忍不住看向窗外。此時狗三已經完全處於下風,身上多處受傷,原本就衣衫破爛的身上,再加上飆濺而出的鮮血,讓任何人看了都心揪。
而蒯良之子蒯翊此刻也正帶著一隊官兵趕到。
“拿下他!”文聘道。狗三和文聘單打已是筋疲力盡,更何況又加上這一隊官兵。
“不行,我得去救他。”軟香樓中的漢子急急穿好衣服,剛走到門口,紫苑突然將他叫住:“興霸,你的鈴鐺。”原來這名漢子正是曾經風雲叱吒的錦帆海盜團老大,之後又突然銷聲匿跡的巴郡臨江人甘寧!
甘寧伸手一摸左腰,果然,那一對鈴鐺忘戴,而紫苑正微笑著看著他,幫他把鈴鐺輕輕係上,又把他攔腰抱住,臉在他寬實的後背上來回摩挲。
“小心點。”臨走之前紫苑又囑咐道。兩年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男人,突然變得像個男人了,她果然沒有看錯人,雖然心中有一些擔心,卻仍有幾分暗喜。
甘寧伸手輕撫眼前女子的臉,心中滿是感慨,自從自己生還後,兩年以來,他都豹隱於此,看過了那麼多的殺戮,經曆過那麼多的欺偽,到最後竟然連自己最愛的女人都挽留不住,突然就有一種看破世事的感悟。好吧,既然上天不讓他死,那麼就活下去吧。
眼前的女子是在剛來江夏時認識的,紫苑不算很漂亮,但不知什麼原因,甘寧完全被她身上的氣質深深吸引,兩年來軟香樓幾乎成為了他的家,讓他流連忘返,逐漸開始遺忘以前發生的事情。
而今天,當他再次看到狗三時,自己的心仿佛又被觸動,尤其當看到自己的當年兄弟如今被人蹂躪宰割時,心中的怒氣頓時便想將要整個世界都顛覆掉。
“我會的。”甘寧大步離開房間,在樓梯口與正上樓的老板娘阮經紅撞了個滿懷。
“哎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甘大爺,什麼事這麼急啊。”阮經紅雖然已有四十上下,不過保養得很好,看上去才隻有二十三、四歲的樣子,再加上這一口軟語,當真是勾人心魄。
甘寧卻連頭也不回地就匆匆離去。阮經紅也不在意,她對這樣的江湖豪客通常都格外親昵,而且無論你是江洋大盜還是官府的通緝要犯,一但踏入軟香樓的大門,她都熱情招待,並絕對不會對外透露出他們的身份。
文聘一記淩厲的掌緣馬上就要劈上狗三的肩頭,這一下若被劈實,他的右手這輩子也就算是廢了。廢了就廢了吧,反正我狗三也就是爛命一條了。狗三當時這麼想著,竟然把右手送給對方,也要拚死用另外一條手中的刀去擊垮對手,這是同歸於盡的打法。
正當文聘雙掌即將落下之時,狗三忽覺有人從背後將他拉開,然後所有猛烈的掌風都化為虛無,一切又恢複了平靜。
“不知閣下是誰?”文聘盡管強作鎮定,壓住心中的驚歎。他的這套掌法叫“舍命掌”,修煉了二十多年,一旦被他的掌風籠罩,十有九死,還有一個不死才重殘,而眼前這人竟然能夠化開他的掌風,又如何能不讓他驚詫?
甘寧冷眼睥睨道:“巴郡,甘——興——霸——!”
文聘雙目圓睜,他怎麼也想不到甘寧竟然會出現在此處,雖然他從未和甘寧交過手,但甘寧當年一人一船顛覆了海上騎,雖然之後下落不明,但那一戰驚天地泣鬼神,旁人說起,無不欽佩其武勇過人。
狗三看著麵前的甘寧,突然眼眶紅潤,即便在之前那樣慘烈的殺戮中他也沒有流下一滴淚,即便身上傷痕累累,徘徊於死亡邊際時,他都沒有哭過。而看到眼前這個人時,他卻再也忍不住要哭出聲來。
“大哥,大哥,真的是你嗎?我終於找到你了!”狗三雙膝還未跪地,便被甘寧雙手攙住,道:“男子漢大丈夫,別這麼輕易就跪下了。”
分別多年的兄弟初見當然有說之不盡的話要說,然這當口又有誰會讓他們敘舊?
“不管你是甘寧還是安寧,包庇殺人凶手,今天都要給我歸案!”文聘的掌風又至,那一小隊的官兵也伺機而上。
甘寧知道不能如此纏鬥下去,時間一長必然引來更多官兵,到時候可就真的插翅難飛了,這麼多年的磨練,他也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僅憑一腔熱血莽撞而為的甘寧了。隻見他邊走邊鬥,和狗三退入小巷,企圖甩開追兵。
就在這時,原本晴空萬裏的正午,瞬間變得陰暗起來,仿佛一下子就到了黃昏時分,眾人抬頭看去,卻見太陽正被一個黑色圓盤逐漸吞噬,很快天就完全暗了下來,這一下變故陡生,很多人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就開始大喊大嚷起來:“不好了,天災來了!”
“快逃命啊,一定是上天要來懲罰我們了!”本已嘈雜的街道,此刻更顯得慌亂,人擠人、人推人,一片末世景象。
文聘依然保持著冷靜,猶如一座大山,任憑人潮湧動,依然站在街心巋然不動,自忖道:“天狗食日!”
在古代,日全食被認為是天現異象,是為天降災難的預兆,世間必定要有災禍發生,再加上時值東漢末年,世道紛亂,剛剛被平定的黃巾之亂的訛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也還在人耳邊回蕩,無怪乎很多人會產生,天要亡的恐慌。
沒有星月輝映,此刻雖然是白天,但在日全食之下,卻比夜晚還要漆黑,甘寧拉著狗三轉過一個彎,突然身後的門被從裏打開。“快進來。”一個聲音說道。
甘寧聽聲音,知道說話的是阮經紅,而他們此刻竟不知不覺間來到了軟香樓的側門,甘寧一年多以來對這位老板娘為人也有所了解,當下也不容細想,便跟她走了進去。
阮經紅把她們帶到一間空房之內,房內沒有任何物件,實實在在是一件空房,隻見她再一堵牆上輕觸,房子中間瞬間便出現一個缺口,缺口中正是一個向下的樓梯,阮經紅點燃火把在前麵帶路。
狗三緊緊跟著甘寧道:“大哥,這是什麼地方?”
甘寧示意他不要多問,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這裏是何處,但現在外麵全城都在搜捕,更不可能出去冒險,隻能跟著阮經紅繼續往下走。樓梯轉了又轉,一會上一會下,早已將人轉迷糊,也不知到底是在往上走還是在往下走,三人走了約莫不到半炷香的時間,才算走到了樓梯的盡頭。
阮經紅指著最近的一間房,道:“你們先在這裏呆著,哪都別去,文守將現在肯定會來軟香樓搜查,我得去招呼一下。”
“多謝老板娘相助。”
阮經紅笑笑,隨即走出,隻是甘寧在屋內分明還聽到她離開時還在門上上了鎖。
“大哥?”狗三驚呼一聲,正想追上去開門,“她把門鎖住了,會不會帶官兵來?”
甘寧卻一把將他按下,道:“放心,不會有事的。”甘寧這兩年和阮經紅多少都有一些交道,混跡江湖這麼久,對識人自是有些經驗。
“可是她為什麼要上鎖?”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秘密,她既然不想讓我們知道,我們也必要去追問。”甘寧看著負傷的狗三,略有激動道:“你怎麼會到這裏的?”
狗三見他問及,當下雙膝跪地,嚎啕大哭地呼了一聲:“大哥!”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甘寧隱隱覺得什麼不對勁。多年之前的狗三雖然總是喜歡哭哭啼啼,但是後來的狗三完全已經脫胎換骨,成了一個真正的漢子,怎麼今日裏卻會無緣無故的痛哭起來?
狗三將兩把刀遞給甘寧,道:“大哥,這兩把刀,我一直都替你保管好了。”
這兩把刀是甘寧原來行走江湖時的配刀,刀身之上刻有驚鴻的名喚“掠鴻”,刀身上刻著烈焰的名喚“煊淼”。
甘寧道:“這兩把刀我當時不是給王釋保管的嗎?他人呢?”
“王大哥,王大哥他死了。”泣不成聲。
“什麼!”甘寧如遭五雷轟頂,頓時頭暈腦眩,驚道:“怎麼可能,他怎麼死的?”
“大哥,當年虞姑娘跳崖自盡,你隨她而去。王大哥心灰意懶,就扔下兄弟們獨自離去了,剩下的兄弟們都在陸大哥的帶領下繼續以海盜為生。一年前,在一次劫掠中遭官兵埋伏,死了大半的兄弟,逃回海上又遭遇其他海盜的攻擊,陸大哥為了保護我們奮戰而死,可是兄弟們還是被打得支離破碎,死傷大半啊。”雖然時隔一年有餘,但狗三的複述之時,還是忍不住身體抖顫,這已是他這輩子永難再被抹去的陰影。
“為什麼,為什麼死的不是我,我這麼沒用死了也沒關係,可是為什麼我卻偏偏活下來了!”狗三不停地自責自己。
“轟隆”一聲,甘寧一掌竟拍碎了麵前的一張木桌,怒斥道:“住口!”狗三從來沒見過甘寧發如此大的火,頓時不敢再出聲。
“我甘寧的兄弟沒有一個是該死的!你也是我兄弟!”
“大哥……”
“後來呢?”
“後來王大哥聽聞我們出事了,想找我們失散的兄弟,可是天地茫茫,卻是無從找起,他打聽到其實那次伏擊根本就是一個局。是許貢那狗賊買通了江麵上的七個海盜團以及長江邊頭的一個小鎮,引我們去劫掠,結果才會中伏的,否則憑大哥的名號在江湖上誰敢如此大膽冒犯!”
“他媽的,又是許賊,但叫我甘寧不死,一定要親手割下你的狗頭!”
“王大哥聽到這件事後很氣憤,決心去找許老賊報仇,但是許老賊老奸巨猾,王大哥又一時僅憑血氣之勇,結果中計,力戰逃出後已經是遍體鱗傷,那日正好碰到我在山間砍柴,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我,又把這兩把刀給我,囑咐我一定要把它們親手交給大哥。”
甘寧接過兩把刀,輕輕道:“一路走好。”隨即又咬牙懊悔道:“是我害死了兄弟們,是我害死了兄弟們!”聲音中也變得梗咽。畢竟是曾經相濡以沫,生死與共之的兄弟,那一份情誼有時想想甚至更濃於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