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林業昌(1 / 2)

蕭玉昨晚酒喝多了,頭疼半宿,好不容易睡著又被道刺目的光驚擾了。他把腦袋蒙在被子裏,朦朦朧朧要入睡,樓底下突然炸開聲,一個又尖又亮的嗓子在叫:“棕繃修哇,啊有哇額藤繃棕繃修哇……”(注1)

話音剛落,“唰唰唰!!”的噪聲又起,定是對門王家姆媽在涮馬桶。

早不涮晚不涮,偏偏這個時候涮!蕭玉窩著一肚子火,抬頭看看五鬥櫃上的鬧鍾,這鬧鍾沒見著,倒看到一個女人——沒穿衣服的女人,她就躺在他右邊,烏發如緞散在牡丹紋粉綢枕套上。

蕭玉又往五鬥櫃看,沒有鬧鍾也沒有花瓶,這不是他的房間。

蕭玉驚得睡意全無,身子似被上了稠漿,隻有眼珠子能動。他小心翼翼看著枕邊女人,絲毫想不起昨晚的事。

什麼時候來這兒的?什麼時候脫光衣服睡人床上的?莫非自己被人訛了,要來個仙人跳?

蕭玉懵憧半晌,想不出個所以然,腦子裏浮出一個字“跑!”

趁枕邊女人沒醒,蕭玉偷偷地伸出一條腿,想把地上的西褲勾起來,可天冷,空氣像冰水,稍稍一沾他又不爭氣地把腿縮回被子裏,直打哆嗦。

枕邊人翻過身繼續酣睡,蕭玉看著她的眼耳口鼻隻覺得鬱悶,眼小鼻塌,長得這麼普通,根本就不是他喜歡的調調!怎麼會與她滾一塊兒的?!

想著,蕭玉也不管天冷,連忙起身穿衣服。冰涼的衣料貼到光溜溜的身上,他“噝”地倒抽冷氣,硬是忍著針刺般的不適匆匆穿戴齊整,而後在那女人睜眼之前開門逃了。

這是一棟他完全不認識的樓,衝下樓梯時他與這兒的住戶打了個照麵,住戶眼露鄙夷,仿佛嫌棄他剛剛幹過見不得光的事。

蕭玉實在沒印象,甚至不知自己錯在哪兒,他逃似地跑出這棟舊樓,差點把一戶人家“烏粗頭”撞落。(注2)

“小癟三,弄要西啊!”(注3)

吳儂軟語的叫罵,蕭玉聽不太懂,他剛搬來不久,一切全都新奇,連傳承千年的方言聽起來都像是西洋話。

前些陣子北平經常鬧遊、行,有次死了四十七個人,忙死他和司妍了,於是司妍就說換個地方,至少白天能清靜些。

亂世之中哪有清靜的地方,選來選去他們選中上海。

上個月,他與司妍坐船上十六鋪碼頭,來到這十裏洋場。如今天下不太平,皇帝輪流坐,惟獨這上海灘繁華得有些畸形,店鋪客棧鱗次櫛比,從早到晚都熙熙攘攘,似乎與這亂世脫了節。

蕭玉活了千年,經曆無數次改朝換代,他就像個曆史中的看客,見證每個潮起潮落。

如今正是潮落的時候,每逢此時客棧的生意最好。上次潮落他和司妍住在揚州,整日都在客棧裏忙得像個陀螺,待引渡完幾批亡魂後,他們的家沒了。

揚州十日,清兵屠戮劫掠,十日不封刀。有書記載幾世繁華的揚州城是時“堆屍貯積,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塘為之平”、“前後左右,處處焚灼”,“城中積屍如亂麻”。

當年蕭玉在世時也曾率兵屠城,看到家隻剩焦炭殘瓦,金銀被洗劫一空,他不得不歎道:“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

自那時起他與司妍隱居起來,偶爾下山轉轉,不轉還好,一轉傻了眼,怎麼個個腦袋似瓜瓢,前麵一半沒了毛?!

蕭玉可稀罕自己的頭發了,寧願掉腦袋也不剔瓜瓢,結果就掉了腦袋,從此他對那個朝代沒好感。

終於清帝退位,還被人從紫禁城裏趕出來了。蕭玉不用留難看的瓜瓢,但也不能蓄發,進步青年說這是封建餘留的陋習,是封建主義的象征!於是在湊熱鬧的時候,他的頭發就莫名其妙被人剪了,剪完之後才有人弱弱地幫腔,說:“這人是個道士。”

一切都亂糟糟的!

蕭玉覺得自己被時代的車輪碾了,越來越難以適應千變萬化。就如昨夜,他喝了一種方瓶子的洋酒,竟然醉得不省人事,稀裏糊塗睡在別人家裏了,連酒都開始欺負他!

蕭玉穿過石窟門,走出一條狹窄的弄堂。看到街上電車駛過,奇怪的兩輪車發出叮叮鈴響,他不由自主貼著牆根揮手叫來輛人力車,往霞飛路去。

他們的新家就在霞飛路上,法租界最高檔的地段。走在路上經常能見深目高鼻的洋人,下巴永遠傲慢地抬著。

早在唐朝,蕭玉就見過洋人,還有洋人在朝中為官,那時他們瞧起來還順眼,如今怎麼看怎麼嫌。

蕭玉坐在人力車上正好瞧見一個,或許那洋人被他的傲氣震懾了,亦或者看出他身上的名貴衣料,不由朝他頷首致禮。

蕭玉不理會,讓車夫在尚賢坊前停下,看到旁邊一家小店在賣湯圓,他方才想起今天是冬至。

“哎呀!糟了!她叮囑我買糯米粉,我竟然忘了!”

蕭玉連忙跳下車,拐彎去糧油食品店買糯米粉,結果糯米粉賣光了,他隻好退而求其次買了幾個生湯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