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司妍換上絳紫鳳尾竹紋旗袍,外罩一件大衣,認認真真地打扮半個小時,然後就去見宋紹勳。
如今司妍與宋紹勳的關係極微妙,像情侶卻不夠親近,像朋友但情又比“朋友”厚重。她按約定坐電車來到四川路,可車開了一半不走了,聽說日本人在遊、\/行,這電車就不駛入四川路了,乘客嘩然但又無可奈何,隻好紛紛下車。
司妍步行到四川路,頭一抬就看到白鸚哥跟著。蕭玉以為她不知道,其實一出門她就清楚這破鳥在後麵鬼鬼祟祟。司妍對他很淡漠,有時候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仿佛這種“淡漠”是與生俱來,不管他做什麼、怎麼做,她都沒什麼興趣。
馬上就要見到宋紹勳了,司妍可不希望被鳥看著,於是就向天空招招手,白鸚哥自然而然地落到她手臂上,很瑟地晃起腦袋,一簇黃羽衝天高。
“怎麼?是不是沒有我不習慣?”
司妍給他個白眼。“我是想讓你傳話,說事情鬧得大。”
蕭玉一聽挺鬱悶的,他還以為什麼好事,結果把他當傳聲筒,冠上一簇黃羽無精打采地耷拉。
“哦。”白鸚哥調頭飛回去了。
司妍看它飛遠,猜想不出多久尚賢坊就全都知道了,這些小老百姓也懂得自保,應該不會到處亂跑。她安心往前走,一直走到乍浦路虹口大戲院,沒想裏麵黑漆漆的,門處懸了塊“關門歇業”的牌子,本來與宋紹勳約好在這裏看電影的。
“對不起,我來晚了。”
身後傳來低沉的男聲,酥麻的,很渾厚。
司妍聞聲回眸,宋紹勳正一步一步走上台階。他依舊西裝革履,深灰色的西裝馬甲外套件黑大衣,手裏拿著文明棍,發型也與之前一樣,一絲不苟梳向腦後,露出飽滿且漂亮的額頭。
司妍莞爾:“是我遲到了。”
宋紹勳從西裝馬甲的上袋中掏出懷表看了眼。
“不,兩點三刻,正好。”
他故意調慢過五分鍾。
司妍眯起眼,似乎已經看穿了他的小把戲,她笑了笑說:“今天電影看不成了,我看還是回家吧。”
“不如去大世界,想聽戲就聽戲,想看電影就看電影。”宋紹勳提議道,而後他微微彎腰,很紳士地做了個“請”的姿勢。
司妍沒有拒絕,拎著小手包徑直走下石階。宋紹勳高抬的肘彎落空了,他呆愣會兒,緩過神後自嘲般地笑了起來。
“車停在那裏,跟我來。”
說著,宋紹勳跟上司妍的步子,旁若無人牽住她的手。這麼多人、這麼亂的世道,他牽她的手是怕她走丟,沒有別的想法。司妍隨他穿過馬路,正好瞧見一隊日本人舉著標語,喊著口號走了過來。他們倆個退回階沿,直等這夥人走過去。
司妍側首看著宋紹勳的反應,他很淡漠,對這樣的事完全不上心,於是司妍就問他:“宋先生不關心日本人鬧事嗎?”
宋紹勳輕笑:“我隻是個生意人,別人鬧事我怎做得了主?”
“你不是也做日本人的生意?”
宋紹勳不否認,隻道:“生意歸生意,別的東西一律不想牽扯。”
說罷,他打開車門請司妍上車。
對於宋紹勳這個人,司妍所知的與別人一樣多,而別人所知的又是少之又少,隻說宋紹勳是個厲害人物,從跑碼頭的癟三混成大亨。自古以來官商不分家,宋紹勳是做生意的,但他的生意得仰仗日本人,畢竟東北都被日本人控製住了,煙土要流通到這裏,必須經過日本人的手。宋紹勳說“生意歸生意”司妍多少有點不相信。
作為一個遊移在陰陽兩界的鬼差,司妍能做的也不過是引魂而已,不過看慣朝代變遷的她,眼下也很迷茫,殺戮、戰亂與之前一樣,但那些人又與之前不一樣,他們的發色與她不同、五官與她不同、語言也與她不同。
司妍自然是站在老祖宗這一邊的,這也是幫林業昌的另一個理由,隻是十天半個月過去了,身邊人是敵是友,她仍摸不清楚。司妍心想:既然答應人家做事,就得把事做得漂亮,在不知道藍冊子下落之前,得探清虛實。宋紹勳可是老謀深算,探他虛實很難。活過千年,能碰到這樣的人,司妍覺得挺有意思。
汽車駛入南京路,這裏繁華依舊,仿佛是另一個世界,與之前他們所到的四川路大相徑庭。
下車之後,司妍無意間看到個熟悉的身影蹲在街角,目光緩緩凝結住了。宋紹勳察覺出些許,不由順著她所望的方向看去,原來是個小乞丐,與世上千千萬萬的小乞丐一樣,蹲在髒兮兮的地方朝路人伸手。
“你等下。”
司妍忽然轉身穿過馬路,鑽進對麵的凱司令蛋糕房。宋紹勳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而後側過頭看著那個約莫七八歲的小乞丐。小乞丐是他的複刻,二十年前他也來過這裏蹲在地上行乞,曾經會為一塊肉、一個銅板與人打架,那時人的思想沒這麼複雜,唯一的念頭就是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