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苻帥戰死已有八年，先帝體恤阿姆獨自撫養小世子辛勞，便撥了宮中一角給娘兒倆居住，寒來暑往，阿姆心灰意冷之下漸漸奉起菩薩，每日總有一二個時辰在屋內修禪，久而久之，訪客便稀疏了下來，唯有東海王偶然前來拜訪。
氐人不似漢族女子一般有千萬種規矩，但東海王每次來拜訪，都必要隔著屏風與阿姆閑話，來去時皆會鄭重而禮貌地行王族大禮。在苻朗幼年的記憶裏，那個年長自己八歲的少年王族似乎總是保持著漢人才有的風儀，與阿姆對話時眼中總會閃過一星半點的奇異光彩。
苻朗打小學習漢人文化，誦讀百家經典，可謂深受這位東海王影響。
上個月東海王來拜訪阿姆時望著正謄抄漢人典籍的苻朗，溫然笑道：“我家侄兒真不像個氐人，竟然滴酒不沾。我比他還小的時候就能灌醉講經師傅了。”
阿姆客氣地回應：“東海王說笑了，誰人不知您的漢學造詣在王室裏首屈一指，朗兒還需要您的教導。”
東海王起身走到苻朗身邊，將他精短的頭發揉亂，笑道：“小朗兒，以後我出遊帶著你，你願不願？”
阿姆以為東海王是出於客氣才說出這番話的，但不想今日真把苻朗帶了出去。
阿姆閉目冥思之時，苻朗正窩在東海王的紫騅神駿上。適才他做完了功課，攀著碧藤抓鳥兒時望見了從宮禁裏馭馬而出的東海王。
他順手扯下一截藤蘿，丟在道路之上，東海王忙勒住韁繩，抬眼望來。
苻朗衝他招了招手，從牆頭縱身一躍，脖子上的木刻飛鳥撲棱棱盤旋起來。東海王忙翻身下馬，輕輕接下這頑劣的孩童。
苻朗嬉笑著說：“叔叔，你答應要帶我一起出遊的。”
東海王無奈地笑笑：“小朗兒，我這一趟要去見一位漢人先生，並非遊玩。”
“叔叔看來對老君的話頗有心得，”苻朗晃了晃小腦袋，見東海王一向慧黠的臉上也透出茫然的神情，不禁更為得意，“輕諾必寡信！輕諾必寡信啊！”
東海王對這個侄兒也頗為無法，隻得帶上他一道去尋訪那位漢人先生。兩人一騎，乘風逐電般出了長安城，在莽莽郊原裏行了一日，方才遙遙地見到了幾戶人家。
東海王翻身下馬，苻朗也跟著跳了下來，好奇地四下張望。這是他第一次來到距長安城這般遙遠的荒野。
東天已掛上了一鉤新月，遠處的山村裏點起了燈火。
苻朗將目光從郊野上收回時，正望見東海王如幼童初見尊長時那般露出惶惑不安的神色，他的手來回搓動著，紫騅神駿也跟著輕輕嘶啼，不時地踢開身旁的石子。
正當苻朗忍不住要叫喊時，東海王忽然朝他笑了笑：“小朗兒，你就在這裏看好紫騅，我回來之前萬不可隨意走動。”
苻朗點了點頭，東海王仍舊麵露猶疑，苻朗再度重重地點了點頭，東海王才將韁繩交到苻朗手中，轉身迎著新月清冷的光華走去。
他的背影挺拔而堅毅，雖隻著尋常騎射裝，卻隱有漢家天子冠冕祭天的威嚴。三年之後，當親手剝完楊鳳儀麵皮的苻生滿身鮮血地望見那道背影時，不由頹然地放棄了抵抗的念頭。苻生自幼與東海王不睦，或許是本能地感到了那個孩子的雄圖野心，意識到他將成為自己最強勁的敵人，並最終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