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升平元年,剛滿十五歲的司馬耽迎娶了年長自己一歲的廬江何氏女,初次嚐到新婚燕爾的滋味。
每日朝見諸臣畢,再向司徒蔡先生、會稽王叔請教政事後,他便能到翠微園裏觀鶴賞竹,興致好時寫下一行行草。
這時何皇後便會分花拂柳而來,就著他的行草寫下去,就是司馬耽的生母也未必能分辨出兩人筆跡。
“法倪,蔡司徒說逆秦當今的單於殘忍好殺,朝中良臣被他殘殺殆盡。”司馬耽一手握著何後的腰肢,另一手自得地撫著尚未長齊的胡須。
何後正寫到“堅”字,手腕忽然抖了一下,墨跡洇開,壞了半張帛卷。
“臣妾不敢妄言政事,但建康古有楚威王埋金以鎮王氣,卻無法阻遏其繁榮昌盛。天命在大晉,逆秦終究會歸於塵土。”何後垂眼低聲附和,眼裏卻無半點喜氣。
這也是秦厲王苻生在位的最後一年。
三年前秦景明帝苻健病故,苻生作為太子名正言順地登臨大寶。登基之日,他右腿落下的殘疾引得一名氐人官員低笑。
苻生陰沉著臉瞥了那名官員一眼,那官員立時噤聲,露出誠惶誠恐的神情。
苻生淡淡地笑了一下,拖著殘腿完成了登基典禮。
一個月後那名官員被人匿名檢舉,苻生親自帶兵前去查探,結果在他的後院內發現金銀珠寶整整三十箱,其中一個箱子裏還裝著遙遠西方運來的百瓶玫瑰精露。
苻生當著縮成一團的官員的麵打開了精露的瓶蓋,馥鬱的香氣順風飄遍了整座府邸,亦燃起了府中胡漢仆役眼裏的怒火。
這個貪官,坐享天子的待遇,卻一再克扣他們的月錢;人前談論漢人君子的種種風儀,人後卻搜刮盡了半個王都的財富。
苻生陰鬱地笑了起來,官員止住了雙腿的顫抖,猛然躍向最近的兵士。
長戈貫穿他的身體,他無比怨毒又悲哀地望了苻生一眼。
“我詛咒你……三年之內死於五馬分屍……”他嘴角流出一串血沫,血沫歪歪扭扭地淌到地麵,宛如畫了一張鬼符。
苻生卻在這官員說完最後一句話之前離開了他的府邸。整個太醫院的醫師不分晝夜地為這官員診療,終於為他吊住一口氣。
足夠他撐到受刑終結。
那時的苻生勤於政事,臨市處死一個罪臣,可謂是大快人心之舉,至少罪臣府裏的家奴都感到出了口惡氣。
他的眼被曛瞎,他的鼻被剜去,他的口裏流出灰堊,而他腿上每一塊肉都被極精心地割去,留下完整的骨架與血脈。
桑隻看了一眼,就捂住苻朗的眼,硬拉著他回到庭院內。
苻朗掙開桑的手,湛藍的眸子裏也攪起滔天的波瀾。
“桑嬤嬤,那不是崔大人麼?他隻是言語有些刻毒,怎麼會被判這麼重的刑罰?”
桑留下淚來,卻沒立即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看了禪房幾眼,直到確信阿姆並未察覺,才低聲道:“小世子,現在的單於不是以前耿直的太子了。”
“是麼?”苻朗有些猶疑,“我去問問大單於。”
他說完就穿過回廊出了庭院,桑沒留神,又不敢大聲呼喚,隻得提起裙裳緊追上去。
苻朗自幼文武兼長,又有少年即領兵破陣的東海王時時指點,是以毫不費力便將桑甩開老遠。
當桑喘息未定地趕到永寧殿外時,侍衛將她攔下。
此時,苻生正從奏章裏抬起一隻眼,望見肅然立在一旁的苻朗。
“拜見大單於。”苻朗誇張地行禮。
苻生挑起眉毛,忽然覺得右眼有些恍惚,但也並未在意。
苻朗察覺到苻生臉上滿滿的倦意,到了嘴邊的質問之辭又滑了回去:“大單於近來宵衣旰食,實在辛苦。”
苻生默了一瞬,忽然笑了開來:“阿朗啊阿朗,你到底是才八歲的孩子,還是已經八十了?”
苻朗不知如何應對,苻生忽然又問道:“你的阿姆,燕支娘,佛緣修得如何了?”
苻朗呐呐道:“阿姆心平意寧。”
“心平意寧?好一個心平意寧,”苻生苦笑了一下,“朕的阿姆卻不怎麼平靜。她擔憂她的兒子因腿疾而無法挑起大秦之王的重擔,又擔憂朝中元老不服,還擔憂某地的封王意圖不軌。四十不到的年紀,就白了一半頭發。”
苻朗鼻頭一酸,想起幾個月前自己未如期歸來時阿姆的淚水,再有什麼質問之辭也說不出口了。
之後的三年裏苻生做過許多出格之事,但苻朗始終記得那日空曠宮殿裏苦笑的少年皇帝,那雙日夜批閱奏章而倦怠的眼睛。不知怎地,他對那個人總有幾分隱約的同情,那是尚處幼年期的他第一次同情一個王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