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的孩子不再畏懼她,反倒一個個纏著她想學劍法。一批長大了各自謀生去了,便又來了一批。
鐵匠師傅入了土,他的後輩又將她的傳奇翻出來添油加醋,仿佛她曾在他們的鋪子裏打了劍,借此行走江湖,最後一麾江海去。
裴夫子顫抖著手,不忘說上一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可他教出的孩子十有八九是為劍法纏過她的。
潮起潮落,花謝花飛。
春日,還是如期而至。
枯木道人辭世的消息幾日後便傳到了夷縣。
幾個照例來求教劍法的孩子撲了個空。
玉承碧飄曳著身子,走出城門,走入晨曦之中。
江水依舊東流,八公山枕著青浪,鬱乎蒼蒼。
玉承碧踏著岩石落到山間的一處平台上,藤蘿早已枯萎,秘道出口也被大石堵死。
她徑自走到一片荒草之後,三兩下就挖出一壇老酒,陳年佳釀的醇美氣息透過封泥傳將出來,她輕輕嗅了一口,惘然所失。
許多年前,當她握著一柄劍闖入江湖,嚷嚷著為父報仇的時候,會稽山道旁便有一間酒家。
酒家的老板娘和窮酸書生眉來眼去,三個莽漢時常滋事,名喚碧桃的女子躲在後屋裏專誆生人的銀子。酒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喝酒必用海碗,三碗不倒酒錢全免。酒家寥寥的生意,她一年隻順道進去一次也都算是熟客。
老板娘一日忽然嫁了,書生也搭上了小家碧玉,酒家不多久也散了,各人返家,各自流浪。那裏如今是一片草地,會稽與建康的望族總愛去那集會跑馬,再在岩洞中隱秘的溫泉裏泡個痛快。
老板娘走前送了她一份大禮,素來摳門的老板娘竟拿出了家藏五十載的醪酒,書生題了詩,碧桃押了字,三個莽漢自告奮勇,把它藏在了秘道外的荒草裏。
老板娘說,哪一天想我們想得受不了了,就去挖出來,哪怕到時候我四腳朝天了,也會跳起來遙遙敬你一杯的。
書生在旁賤兮兮地笑,碧桃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間淌下。
玉承碧傾空了酒壇,將最後一碗酒灑入江中。
“都喝點吧。一個個都走了,隻留我一人在這人世間。”她迷離著眼,吃吃地笑。
酒水當空潑下,飛瀑雨絲般彙入江上煙波之中,而江水依舊東流。
被誤解的,消散了,隻在史書上留下寥寥數筆。戰爭帶走了淮北的秦,放過了江南的晉,至於莽莽煙海中命若飄蓬的人們,最多留下一個結局。那曾經牽扯過命運的無形之線,那以一己之力對抗不了的悲哀,都不再重要。
後人或耳聞或目睹,知悉了當年之事時,大多已忘記那塵封在墨跡後的名字也曾與自己一樣,有悲有喜。他的辛酸,他的無力,都隨著潮水退去,大浪卷起,悄然無形。
有一天有個人泛著輕舟喝著小酒,天地寥廓,他若有所感,虛空中仿佛懸著不可逃脫的命運,那是幾百年前的那個人逃不過的,也將是他逃不了的。
他把那個人想作江月,隨手就傾空了酒樽。
酒水彙入江中。
一如數百年前,山中傾瀉而下的醪酒。樹枝縫隙間聚攏起的雨水,乍然劃破天幕的刀光。
酒水潑灑著彙入江中。
而江水依舊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