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錦並沒有睡太久,被吵醒的時候也才過去一個時辰左右。
他從床上坐起來,整個房間仍然是睡前時的樣子,還是一線微光從隔屏對麵的書桌前透進來,像是微弱的陽光透過深淵裏層層堆疊的灌木樹葉和枝幹,但他沒再聽到寫字或者翻書的聲音了。
於是,他下床的時候刻意放輕了動作,繞過隔屏走出時,果然看到了嶽霓樓半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手裏還握著一支筆。
重錦不想驚動他,隻輕步走向窗邊。
許是為了隨時留意外麵的狀況,嶽霓樓一直沒有關窗,他的房間也是特意挑選的,舉目出去,一眼就能看清七裏城中幾個重要地段的情況。此時城守營內燈火未歇,街頭巷尾人來人往,除了十一琅嬛的人,還多了一批之前沒有出現過的白衣持劍修士,麵容氣質都透著精練不俗。
應該就是嶽霓樓一直在等的來自仙督台的支援。
重錦垂眸,看到下麵站在院前的餘晟正仰臉跟那群白衣修士中那名領頭的中年修士交流了幾句,然後轉身筆直往院內走來。
重錦猜測他是來找嶽霓樓的,慢慢轉回了頭看向桌上的人。
嶽霓樓應該是累極了,否則不至於被自己這樣盯著看還沒有醒,外麵餘晟的腳步聲已經到了樓梯間,轉眼間就停在了門前,果然叩了三聲門,叫道:“宗主。”
嶽霓樓絲毫未覺。
餘晟沒得到回應,很快又叩了第二次。
重錦看了眼門上映出的人影,又看了眼趴在桌上一動不動的人,瞬間皺起眉。
他還記得上次嶽霓樓被他用一顆小石子就驚醒時的紅眼睛,雖然相處的時間不長,但他也知道當下這種時候,即便再累嶽霓樓是絕對不可能真的睡死的。
重錦轉過身湊近去看,果然發現了不對勁。
嶽霓樓在發抖。
不是明顯的發抖,而是連他都要仔細觀察才能察覺出的抖,整個人處於一種極致壓抑的狀態,根本不是正常睡著後該有的樣子。
重錦俯低上半身,正猶豫著要不要出聲叫他,不知道是聽到了動靜,還是被靠近的氣息驚動,原本趴在那裏緊閉雙眼的人突然猛地睜開雙眼,同時應激的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皮膚相觸的一瞬,重錦一眼望進了嶽霓樓的眸裏。
此時,那雙眼睛裏並不是他平日熟悉的那種冷靜的神色,也不是那天那種血腥的紅。重錦不知道要怎麼形容,隻覺得很黑,很空,像荒草叢生的深秋,寂寥悲愴,看得人無望的很。
然後在短暫的對視後,嶽霓樓忽然又把眼睛闔上了。
重錦不知道怎麼形容這一幕,他後背繃緊,心口像是被揪了一下,兩人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定格了下來,那一瞬間被拉的很長。
須臾,他動了一下嘴唇,感覺手腕上的力道沒鬆,趴在那兒的人也沒動,他無法確定嶽霓樓現在是醒了還是沒醒,剛準備出聲時,才聽嶽霓樓突然沒頭沒尾的道:“你別怕。”
桌上的燭火無聲無息的落下一圈光,讓四周的光線不至於太黑,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還帶著微微空茫,好像是意識將醒未醒間的一句囈語。
但他的嗓音很清晰,在昏沉夜色中又黏又沉。
重錦沒來得及細想這句話裏的古怪,先下意識的問:“你在跟誰說話?”
“你。”嶽霓樓看著他,表情有點迷茫。
片刻後,他又慢慢的低聲道:“小錦別怕。”
這句話莫名其妙裏讓他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重錦怔住:“我怕什麼?”
感覺扣在腕間的手指像是在微微用力,他視線從嶽霓樓的臉上轉移到了嶽霓樓的手上,嶽霓樓跟著一起垂眸,思緒還有點遲鈍的樣子,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才眼皮困倦的眨了兩下。
這一睜一閉的時間,他才像是終於回神,斂了所有眸光,頃刻間恢複了正常神采,一邊鬆開手,一邊還記得把另一隻手上的筆放下來,規整的擱在筆架上。
他臉色是沒恢複過來的白,唇色也淡了下去,但單從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已經沒人能看出他在那須臾間隱去的情緒裏藏了什麼。
“抱歉。”靜了幾秒後,嶽霓樓微啞的嗓音再次落在重錦耳裏:“我睡恍惚了。”
重錦不認為剛才的情形是睡恍惚了那麼簡單,清淩淩的眼眸翕張了一下,道:”你做噩夢了?“
他不知道怎麼說,聲音有點幹巴巴的,斷句也不合理的折頓了下,盡管那個停頓很輕,卻還是被嶽霓樓捕捉到了,慢慢看向他,沒承認也沒否認。
重錦就篤定了:“你做噩夢了。”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有著什麼樣的表情,也許是皺了一下眉,也許帶著純粹的不解和探究,也許隻是再次聽到嶽霓樓叫他的那一聲小錦,有點沒反應過來。
嶽霓樓看了他很久。
某個瞬間,他幾乎就要說點什麼,因為他的眼神重新變得悠遠深邃起來,但他終究什麼都沒說,而下一瞬外麵的叩門聲再次響了起來。
兩人同時朝那邊看去,門外餘晟之前叫幾聲沒等到嶽霓樓回應,不知怎麼想的,突然福至心靈的改口喊話重錦,在門外叫道:“重錦,宗主是睡下了嗎?”
重錦剛要開口回應,嶽霓樓先站了起來,沉聲道:“進來。”
外麵停頓了一下,然後吱呀一聲門響驅散了屋內微妙的氣氛。
餘晟走進來,先環視了一圈屋內情形,目光從門口掃到隔屏,透過間隙看到那邊掀開的鋪蓋,在上麵停留了下,最後又怯怯的轉回到桌前,依次看了看重錦,又看了看嶽霓樓,有種說不出的心虛,像是在忐忑自己是否打擾了什麼似的。
嶽霓樓捏了捏眉心,問:“什麼事?”
餘晟才從一腦門官司中回過神來,定了定神:“宗主,仙督台的人到了,閔嘯添掌司就在下麵。”
嶽霓樓輕點了頭,臉上沒有太多表情,起身撈過桌上連夜趕出來的圖紙丟在餘晟的手裏,隨後拿了自己的外袍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又回過頭看著後麵站著沒動的重錦,道:“呆在這裏,別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