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萬物以養人，
人無一德以報天，
殺殺殺殺殺殺殺。”
當小內侍端著毒酒恭恭敬敬站在顧盈語麵前時，顧盈語大笑著念出這首詩，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仲琅的神識隨即脫出體外，飛升回天。重新占有這將死軀殼的，隻剩下了顧盈語自己。
顧盈語這一生，進宮的倉促，一封聖紙，就斷了她的未來。得寵的倉促，平衡後宮時挑她做跳板。宮鬥敗的倉促，稀裏糊塗在河水裏悟到了自己不過是那一襲紅衣的替身。複活的倉促，重生的倉促，徹底涼透的也倉促。這一生，竟沒有半點被人珍重。
一輩子被皇城裏的暗流裹挾著，自己都沒來得及過幾天真正自己的日子，就在無數個被需要填補縫隙的時候拉出去頂上，直到失去利用價值死掉。
何其不幸。
但又何其有幸，她有金尊玉貴的成長環境，十指不沾陽春水，繡鞋一輩子未曾蹭上過泥土。父母疼愛，家族榮光，身世顯赫，名冠京都。
可這些的前提，都不過是鋪墊她走進宮中，做一顆最微不足道的微塵而已。她這顆棋子的命運就戛然而止了，她甚至都沒有機會發揮她棋子的作用，就被奪舍了。
被異世靈魂、更高等的生命體占據肉體，無力抗拒，無法抗拒，無能抗拒。
占據識海，種下心魔，成為別人的傀儡和軀殼。終於借著別人的聲勢大聲說了幾句話，可等仲琅查明自己前世的死因，解了自己的因果之後，看見了毒酒，明白自己麵對的死亡，沒有半分掙紮，沒有半分不舍，就那麼輕易地放棄了她顧盈語這一條命，棄如敝履，像一隻螻蟻。
她還不想死，她還想掙紮，讓她做什麼都行，讓她去跪下來求聖人給她一條活路，讓她賄賂行刑太監高抬貴手，讓她給秦王放出消息，無論什麼，總還可以一搏，總還有轉機，總不至於如此倉促荒謬死的輕於鴻毛。
還有她的母親，不知道母親聽到這噩耗後會怎樣。自進宮以來短短時間死了兩回，假死藥已經沒有了，上一次以為那是人生最驚險的關卡了，誰知道一關比一關難過。
還有父親，尚在邊關，寒風朔日，霜冷長河，已經好多年未見了。不知道父親知不知道當年因為練舞腳疼而嬌氣哭泣的小女兒，如今鬼門關走了兩遭了。
她死了以後，秘密會隨著她消失，可她的無故暴斃若是沒有合理的借口，必然要引發其他關西和京中兩派的爭鬥，說不定聖人還要以她的死作伐子查進貢物資的貪汙之事。
她死了，再也不能辯駁，全憑他人偽造證據。
不，不行，已經湧上血淚的眼睛發出懾人地亮光。
她使出最後的力氣，掙紮著吐了口血在小內侍身上，待那小內侍嫌晦氣擺擺手未等看到她伏法的結果就離去後，一轉身撲倒了燭台。
那煌煌明亮的巨型燭台，扯斷了殿內的簾幕，火苗燎上絲綢，燃燒的迅速，火苗一瞬間變成大火，轉眼就蔓延到床鋪上，將架子床燒了起來。
顧盈語抓起火勢中一塊燃燒的斷木，扔向旁邊未有火勢波及處。
她要將整個大殿燒掉，營造出皇宮走水的假象，她不過是無辜被燒死在皇城裏的可憐嬪妃。
無論後事如何，聖人隻要想掩蓋醜事，就不能提出她有罪的話頭，既然不是畏罪自裁，她就無罪。她無罪，她的家族就可以熬過此局。
躺在火堆裏，流滿了血的顧盈語笑得露出牙齒，不符合禮數，可她笑得恣意。她沒有力氣了，“阿耶，阿娘，我們來世再見。”
無聲地輕笑，顧盈語不由自憐，渾身太疼了，真的，好疼。自己死的太倉促荒謬了，有點對不起身邊依靠仰仗著她的人，一起長大的丫鬟情同姐妹，在她失勢時留在她宮裏的忠仆。她死後，不知道她們會散落到何方，旁人會不會因為她的關係而苛待她們。
可她沒機會了。
沒關係。神明造物這輩子也沒對得起誰過。
無所謂。生如鴻毛，死如螻蟻，燒的火紅的去死，妙的很。
便就讓她這樣燃燒著轟轟烈烈，離開這個世界。
火勢凶猛，卷過她的身體，隻留下一層焦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