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蘇北人家(1 / 2)

一孺子

每天傍晚,朱老爺都會坐在流經自家門前的小河邊抽旱煙。自從四年前朝廷宣布取消科舉製以來,朱老爺的煙癮越來越大了。

朱老爺所住的村莊名叫祖樹店,屬清揚州府安化縣。祖樹店村因有一棵五百年樹齡銀杏樹而得名,相傳這棵銀杏樹是明初時朱氏的祖先移居此村時親手所植,至今已有五人合抱粗。可是朱氏先人植樹時隻獨栽了一棵苗,銀杏是雌雄異株,這棵雄樹獨立其間,周圍並沒有其他雌樹,所以曆經五百年風雨,偉岸挺拔的巨樹空有一身的精華卻不能給其他雌樹授粉,開花結果惠及子孫。

祖樹店村邊的小河叫通徑河,向南蜿蜒曲折四五裏就注入長江。朱老爺家在村裏屬殷實人家。年輕時的朱老爺讀過幾年書,曾有誌於科舉功名,無奈家道突然中落,不得以投筆從商。經過幾十年經營,算是中興了家業,中年傾所有商資置買了二十畝水田,眼下過上了小康日子。本想供幾個兒子讀書博取功名,怎奈時運不濟。先是長子青年夭亡,隻留下一子。次子、三子不是讀書的料。本想讓長孫繼承長子未了遺願,偏偏就在長孫朱其赭入私塾的那年,朝廷改玄更張,倡導新法廢除了科舉製。自己年輕時未竟之事,看來兒孫們也難以實現了。

這一年是宣統三年,舊曆辛亥年。村裏戚家老三在長江八籲渡口大洋船上作擺渡工,時常會帶回一些外麵的消息。這幾年總是有一些造反的事發生,主謀都是那些前幾年朝廷花費銀子送出洋留學的學生。

“忤逆東西”

朱老爺總是這麼罵著,“朝廷花費銀子是讓你們學了回來造反的嗎”。其實更讓他憤憤不平的是,出洋留學取代了科舉,斷了朱氏子孫的仕進之路。

朱老爺對洋人是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幼年時洋人帶來了鴉片,村裏有人就吸得傾家蕩產。年輕時的太平軍聽說也是以洋教起的兵。朝廷被洋人打怕了,庚子年的賠款要三十九年才能還清。廢科舉十有八九是洋人的主意。這一件件事情都是洋人在搗亂,可是以朝廷的天威尚且怕洋人,自己又能做什麼呢?前幾年堂客(老婆)養蠶結出的繭賣給收繭的客商,人家一看是土種繭每擔就壓低了二十個錢,並且還不願要。要收洋種繭。據說這洋種繭還是從中國引進過去的,到洋人那裏經人家的水土一炮製,繭就變得又大又亮,出絲也韌。這洋人的水土比中華的好,堂客這幾年也不得不養起了洋種繭。二子兩年前到上海學徒,進的那家紗廠也是用的洋人的機器,織出的布又薄又細還便宜。這洋人確實比我中華有過人之處。二子本來是要送到揚州府朱老爺昔日同窗胡邦盛家開的米鋪去當學徒的。胡家是徽商,早幾代就在揚州做鹽業生意,家道殷富。光緒年間朝廷收回鹽引,家道就此中落。據說前幾年從天津開始修築鐵路,揚州府居運河通衢的作用開始下降,市麵開始蕭條,米鋪的生意每況愈下,隻好打消了此念頭。

長孫其赭吃罷了晚飯,正和幾個同齡小夥伴嬉戲打鬧,童趣的聲音傳來打斷了朱老爺的思緒。他斜了一眼懵懂的長孫,內心不禁苦笑。若不是朝廷廢除了科舉,他可不會這樣放縱這小家夥貪玩。每晚必須挑燈夜讀,他這做祖父的必手握戒尺在旁監督,背書不順定會毫不留情重重責打。現如今其赭還在讀私塾,隻不過認識幾個字而已,考取功名不是目標了。

不讀書作官,朱家的子孫們做什麼?繭沒人家洋人的種好,布沒人家的機器織出的結實。經商的出路灰暗。讓三個兒子守著二十畝水田嗎?三家一分,幾畝地就隻夠維持溫飽了。朱老爺實在看不到幾個兒孫的出路,不禁長長出了一口氣:“洋人們,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