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城內比想的擁擠得多,尤其是專門銷售中高檔生活用品的區域,穿著各異的人影像麥子一樣插滿了過道。
從遠方奔來進貨的散客、渴望消費打發時光的夫婦、尋找商業機密的投機分子,形形色色的人都被炙烤在停滯的人流中。
嘈雜的聲音被蒸發至穹頂,使原本光潔平滑的天花板漸漸黯淡下去,整片擁擠的區域都被壓抑在負麵情緒中。
林小奕有些氣餒,他的跟蹤行動被人海和自私自利的念頭所組成的牆製止了,不止如此,他離開這裏的願望和繼續跟蹤的需求一樣強烈,並且愈發強烈了。
他來時在其它商業街追蹤花花公子的過程中,先前注意到的那些細節得到了反複強化,在跟得最緊的時候,他甚至聽到了從那人口中吹出的旋律。
那人的口哨旋律悠揚,聲音清脆,曲調多變,絕不隻是為了某次在漂亮姑娘麵前耍帥可以練就的,那是從冒險的九十年代走出的一輩人獨有的身體記憶。
“始終不見舊愛侶,問問為何我空虛……”林小奕根據從前打工時聽得的老板常哼的歌曲,為口哨的曲填上了詞——那是一首上世紀的老歌,不錯,他一下子驚醒了,見麵時就留在心底的異樣有了準確的指向。
正是極其詭異的反差感!
這副花俏年輕的皮囊裏裝著的似乎不是幼稚的靈魂,而像是盤踞著一顆凶猛老練的獸心!
林小奕感受到了自己額頭的濕潤,他沒去擦,而是停了下來,當時四周人流量不多,稍微與那人拉開距離並不會對跟蹤產生影響。
他失算了,人算不如天算,到了生活區的商業街口,人流如百川入海,立刻彙聚成一條波濤洶湧的黑色河流,以決堤的氣勢衝擊著水渠般的通道。
現在他隻能看到一家家店麵五顏六色,裝飾不一的門框,幾何展覽般筆直向前延伸,林小奕餘光瞥到的更遠處仍是隻有商店門牌和攢動的人頭。
那人身形敏捷,彩旗般的頭發漸漸混淆在人頭堆裏,林小奕氣急敗壞,恨不得原地捏爆一枚“火蛹”。此時再急也無用,吞了口黏濁的唾液,舔完了發幹的嘴唇,他壓住受到感染,有擴散趨勢的焦急情緒,側身斜立,肩膀對準人流間的縫隙。
權衡利弊之後,他不得不選擇離開。逆流而去的負擔太大,林小奕選擇向右邊的店麵靠,他要在店裏泊一會,等待空閑幾分的時候再說——況且他最後看見那人的身影也是擠向右側,林小奕內心存著一絲期待。
他那瘦削硬朗的肩膀如船舷一般破開堵在一處的人群,每破開一層,就會引來不滿的叫聲,有老頭子的嘶啞嗓音,也有中年男子渾厚的抱怨,偶爾是女人厭惡的輕呼。
突然間,猝不及防得,他停下來,他聽到了一個意外的聲音,那是一聲很清純的痛哼。
這陣哼聲透著委屈和無辜,然而它仍是柔軟的,如同一塊海綿,吸收了所有惡意,隻有放在良心上,才能顯出它的變化——它確實重了。
林小奕得停下來,他知道自己誤傷了一株幼苗,轉身就要去道歉——身後果然立著一個少年,臉色通紅,神情焦急,一對清澈的眸子負著薄薄的水膜。
少年微低下頭,心虛得向陌生人躲閃他噙淚的眼睛,同時自然而然地示弱,表達無意追責。
兩邊的人圍攏過來,僅耽擱分秒,辛苦破開的生路也消失了,人牆重新砌起——林小奕和少年仿佛一同陷在了一口井裏。
他倒不在意,此刻正注視著少年手中的千紙鶴,白紙因久握受到了汗水的浸澤,有些打蔫了,不過纖細的鶴頸依舊精神地揚起,靈動可愛。
果真是有緣千裏來相見,當然,偷看情書的事就不說了。
林的麵孔忍不住浮現出一抹笑意,他語氣活潑地主動安慰道:“抱歉,踩到你腳了。”
少年輕聲說了句“沒事”,便不再理會,呼吸著低處渾濁的空氣,齜牙咧嘴地往前麵人堆裏擠。
來采購的人更多了,幾乎每個店麵門口都形成了進出的兩隊人流紮緊的節,原本還是肩擦著肩,這時竟變成了肩撞著肩,鞋跟擦著鞋跟——物極必反,太過擁擠反而推著停滯的人流開始前進,彼此推搡著離開此地。
林小奕索性不去店鋪裏等了,放任自己被往前推,這下和少年順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