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手上的這幅畫,看筆法像是初學畫之人所作,而亭台錯落,布局之間可見靈氣。常季立在側旁看去,但見景煊瞧著畫微微出神,側臉上神情寧靜,思緒不知何往,於是心中恍然大悟。
目光再轉到畫上,常季想著方才當真糊塗了,大長公主府上沒少跑過腿,怎就一時沒看出來呢。
景煊十三歲那年,還未搬去晉王府前,每日裏依然在耿家與表妹一同聽沈先生講學。
初秋午後的陽光疏朗地透過軒窗,他側過頭看著敏柔在專心致誌地往書頁中添插畫,她那時還未學畫,不過是信手塗鴉,但在景煊眼中,那隨意幾筆勾勒,也很是活潑有趣。
他看得入神,直到先生點他的名才連忙站起,卻不曾聽聞先生問了什麼,茫然不知如何對答,就聽著敏柔在一旁接過話道:“賞罰,意在懲惡揚善,賞罰之道,貴在言出必行。先賢有雲,賞信罰必於耳目之所聞見,則所不聞見者莫不陰化矣。”
沈先生沒有責罰景煊,而是看著她,莞爾道:“書倒是對答如流,可解其中之意?”
耿敏柔年方十歲,微作凝思,答道:“娘親有兩位侍女,一位謹言慎行,不辭辛勞,事事都做得妥善周到;另一位每每借著辦差事的緣由,終日在府中閑逛,且與外院之人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昔日我曾在一旁聽聞娘親為侍女們立下賞罰規矩,娘親前日賜我的步搖,別致華美,丫鬟們莫不稱羨。於是我將之轉贈給了前一位侍女,不為別的,隻是獎勵她做事勤勉。為她簪於發間,在陽光下金光耀眼、碧色通透,行走時如同蝴蝶展翼,流蘇在風中叮咚作響,所到之處,人人注目。而後一位侍女,我將她的所為稟明了娘親,然後將她遣出府去。餘人看到這兩個侍女的例子,也應明白如何當差做事了。而後入府之人,縱使不曾聽聞目睹這些故事,但見府中仆役規行矩步,無懈怠躲懶之人,也會學著謹慎勤勉,這就是聖人所說的潛移默化了吧。”
沈先生聽完後大笑,雖是稚氣未脫的少女,然以她所見聞的內宅作比,效仿莊子虛構故事來論道,可見新穎獨到之處。而以小見大,上位之人可依此提拔賢能,遠拒奸佞,道理都是相通的。
敏柔那日受了誇獎,就出言懇請先生教她作畫,沈寧遠欣然應允。
景煊立在一旁幫著鋪紙磨墨,漸漸地,就轉過頭去,看著她的專注作畫的模樣,一舉一動都仿佛是賞心悅目的畫卷。
敏柔提筆前說是要請景煊與先生一齊入畫,畫完擱下筆後,紙上卻隻有一片亭台樓閣。景煊本不在意畫作,卻佯怒問道,他與先生何在?
“你們?”敏柔笑了起來,指著畫卷上的屋宇,“你們不在此間麼?”
景煊手握畫卷,想起了這些往事,不覺微笑了起來,而神色中隱著些情緒,近如常季也看不真切。這年輕的皇帝俊雅溫和,在朝堂之上是眾人稱道的賢明君主,然遇大事則不乏專斷獨行之舉,決不容許他人掣肘,在位三年群臣無人敢輕視這位新君,也無幾人能猜得準他的心思。
對著後宮一眾女子,他也總是溫柔多情,俊容上笑意動人,少有疾言厲色的時候。可是德妃魏佳蕙被他捧著寵著三年了,一朝犯錯,被他撇在一旁竟也不再多看一眼。一時之間後宮中不知多少人額手稱慶,又不知多少人輾轉難眠,體味著帝心難測。
後宮連著前朝,朝中不可能毫無風聲,然而魏氏的父兄幾日來在朝堂上依然如故,仿佛對德妃之事毫無所聞,無人提及此事或是向皇帝上書陳情,仍然踏實勤勉地在朝中做事,並無半點行差踏錯。
常季跟在景煊身邊,是皇帝的心腹近侍,他從不多言,但這三年下來也是心中有數,比其他人都看得明白些。雖說在旁人眼中皇帝往中宮去得不勤,可是常季卻記得那年戰事吃緊,皇帝忙於朝政,幾月未入後宮,每日裏處理國事通宵達旦,人都消瘦了許多,但再疲倦不得閑暇,一月中往長秋宮去的日子也不見他忘了。
皇帝對皇後是怎樣的心思,他一個常侍不敢多言,但他侍候在一旁看地清楚,提起登基前在晉王府與耿府的舊事時,皇帝的笑容不似平常那樣讓人不敢猜度,而是真真切切的開懷。
此刻瞧著皇帝舊情繾綣的模樣,常季正琢磨著可是要擺駕長秋宮了,皇上這是念著那位呢。就冷不防聽著景煊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