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前殿,平素是景煊召見重臣、處理朝政的地方。年輕的皇帝平日裏多在此處批閱奏折,而在禦前當差的常季知曉,陛下偶或也會忽發興致在此習字作畫,故而殿中的陳設甚是齊全。
如今禦案之後不見了往昔身穿朝服的俊逸天子,擺設卻一如往常,纖塵不染。
端坐在紫宸殿內的身著深青禮衣的女子,優雅尊貴,閑適從容,出現在這莊嚴肅穆的殿堂之中無一絲一毫的突兀之感。
這天清晨,常季原是如往日一般整理書卷,清掃浮塵,一抬頭瞧見皇後走了進來,忙下跪叩拜。皇後道了聲免禮,從他身旁走過,在景煊平常的位置上就座。身後並未有侍從跟著,穆蘭姑娘也留在了殿外護衛。
似瞧見這殿中的一切常季親自在打理,這等尋常小事也不假手他人,皇後娘娘神色之間仿佛流露出了些微的訝異。常季忙躬身答道:“微臣唯恐宮人們毛手毛腳,做事不合陛下的心意。”他回話時語氣與常日一般,就仿佛陛下明兒就會醒來,精神奕奕地坐在禦案之後揮毫。
皇後清淡的目光瞧向他,略略一點頭,也未出言嘉獎他的勤勉,見他仍躬立一旁等待吩咐,溫言道:“你不必在這裏伺候。”
常季卻未依言退下,而是恭敬地回道:“微臣雖是蠢鈍之人,但在跟在陛下身邊這些年,卻也明白了陛下待娘娘的心思。在微臣心中,侍候娘娘與侍候陛下是一般無二的,若怠慢了娘娘,陛下必然不悅,此非臣子盡忠之道。”
耿敏柔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問道:“你跟隨在陛下身旁,有多少時日了?”
“微臣是永嘉年間入宮的,建平次年犯事被罰,那是陛下還是晉王殿下,恰好於那日入宮,見臣被責打得可憐,心中不忍,出言為臣求情,這才得以免於一死。後來陛下繼承了大統,從此調到了禦前當差。”
從承蒙殿下相救的那一日起,他的性命全然交托給了殿下。許是為了他的這份忠心,景煊平素也甚為看重他。起初常季在禦前與其他宦官一般自稱奴婢,也是年輕的陛下笑謂他道,內常侍雖非顯赫高官,也是正五品的官位,如何還以奴婢自稱?也許是從那時起,景煊的心腹臣子之中,不但有文韜武略出眾之輩,也多了一位忠心耿耿隨侍身旁的常季。
耿敏柔入宮三年未踏足紫宸殿,對皇帝身旁的其他近侍皆不甚熟悉,唯獨常季總是被緊隨在景煊左右,幾乎寸步不離。她即使不曾刻意上心,但主仆之間的默契落在她眼中也或有所覺,景煊對這位內常侍的信任,不似三兩年間就能產生的君臣羈絆。
若說景煊手段過人、天生有服人之能或許不假,但那樣的赤膽忠心想必是有些淵源的,也因此,今日裏聽到這番話倒也不覺意外。
這些念頭在心頭略略一過,耿敏柔抬眼去看立在跟前的常季,見他回話後即垂首而立,未有抬頭偷窺她的神色,也沒有再做出那日在殿外那般擅自窺探揣度她的心意的舉動,這份恭敬倒與他在禦前時一般無二,於是也不再言語,目光移開,落在了桌案上的一個檀木書匣上。
看上去略有些年月了,卻被珍而重之地擺在天子的禦案上,每天被細心地拂去微塵。
耿敏柔眸光微閃,似有所感,已然隨手打開了匣子。
遠隔了紅塵歲月,然而撲麵而來的熟稔之感,卻似穿越了年輪,依稀仿佛回到了垂髫之時。
雖是一道求學,又是表兄妹,以世情而論,終究隔著男女大防,閨閣女子的筆墨字畫,慎流落外男手中。匣內的書畫,有一幅依稀是她笑言贈與先生與表兄二人的,除此之外都是她彼時隨手塗鴉的棄作,不想竟被他收藏至今。
年少時的家園猶在夢中,耿府後院的亭台樓閣、一草一木,卻都在那稚嫩的畫筆下勾勒了出來。突如其來的,珍藏的記憶鮮明地浮現起來,書院中明朗的歡聲笑語也仿佛就在耳畔。
猶可記起,她作畫時,他溫和沉默地守在一旁,細心地為她鋪平卷軸,溫柔雋永的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之間。朦朧而生的愛意,不知由何而起,隻等捫心自問時,聽見悄無聲息的花朵綻放,仿佛如清風般輕盈跳躍,縈繞著隱約的草木芬芳。
——若是與這樣的一個人,朝夕相伴,攜手此生,夫複何求。
然而世上之事,逃不過事與願違幾個字。可以無拘無束終老山林的璧人,卻難以困守在皇城之內做一對普天之下最尊貴的夫婦。
那日在洛陽近郊的小小村落,兩人留下觀禮,目睹阮公子與傅姑娘結為夫婦後,景煊含笑地看向她,戲言道:“敏柔可願與我留在此地,嫁與農舍翁做妻子?”
她對他的言語作怪,早已習以為常,背過身去並不搭理。是夜,鬧過洞房後,他們宿在了野村,疏籬農舍之內,枕著明月清風而眠。
夜半無人之時,她望去恍若沉睡,卻聽得他在耳畔低笑道:“敏柔,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想起,這或許應是你我今生原本會共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