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的誓言早已作不得數,竟不知那人仍能記得起。洛陽行宮中的種種,七夕同遊的畫麵,在她心頭並未留下太深的印跡,恍若浮雲來去,輕易在她腦海中淡去,唯獨途徑的那處村落,悄然留在了她的心中。
耿敏柔天性隨遇而安,無論身處怎樣的際遇都可淡然自若,而以她的出身與學識,原是少有羨慕他人之時,卻自始至終都羨慕著傅姑娘,是為那位女子的勇敢決絕,還是那份堅定不移的信任,卻是難以分辨。
“敏柔,我心中信賴之人,唯有你。”
那一句信任,是否摻假,逃不過她的雙眼。
相對四年,彼此明了心中的隔閡,看不清,也無人去碰觸。惟有一日,他乘著酒興戲語,笑問,我的敏柔是大秦的皇後,可還是我的妻子?
她終是知道,他對她,也並非沒有怨懟。
年少倜儻的天子,眸中總是蘊著溫和悠然的笑意,惟獨投注在她身上時,不似當年的專注明朗,而是帶著若有若無的惆悵,雖是轉瞬即逝,卻仿佛在透過眼前的一切,追憶舊日時光。
或許不難猜想,他想要的,是一如當年,那個對他全心信賴的表妹,那個與他心意相通全無隔閡的少女。
歲月無言,如同她從不回應,然而改變的人並非是她。
陛下,坐上後位的雖隻有一人,可三千粉黛,何人是你的妻子?你夜夜與誰共眠,美色迷眼之際看到的又是誰?
縱是信他心中隻要她一人,但隻要她一人,卻也並不意味著,他的身邊從此隻有她一人。
她自幼聰慧,並非看不穿世情、參不透情之一物,然高居寶座上之人,可深情,卻難專情,可見其一時之真心,卻不敢奢望他長情。
說千百遍的愛,不得相守,皆是成空。
僅在想象中存在的癡情,僅是訴諸言表的愛意,再多也沒有半點分量。
溫情,不過是帝王專屬的遊戲。進一步,是他的縱容。退一步,不知何處安身。
一國之君可以心血來潮,天下卻無一人承受得起歲月變遷之後,帝心的反複無常。
隻是事到如今,一切都不必再追究。
他們終究不是尋常人家的夫妻,事到臨頭,需要托付的不僅是家事,更是國家命途;而男女之情,盡皆拋諸一旁。
景煊繼承皇位之初,政局不穩,可謂內外交迫。年輕的君王雖以明睿有決斷,漸漸折服了一批有遠識的朝臣,但尚未建立起自己的威信,仍有一些自恃資曆的老臣輕慢新主,或是為私利爭鬥而心懷鬼胎,遇事不免相互推諉,左右掣肘,使得政令難以通達。
是年,耿敏柔入主中宮,身處後宮之中,也知邊境戰火四起,朝堂之中暗潮洶湧。那些日子,景煊幾乎絕足六宮,隻除了往長秋宮來,家國大事,事無巨細都對她言無不盡。故而她身在後宮,卻對朝堂的局勢稱得上洞若觀火。
有一日,朝會散去之後,景煊來到了長秋宮,卻不見了平日裏的溫和從容,甚至未顧得上與皇後言語,就挾著怒氣一個人進了內殿。
宮人們見陛下麵色不豫,都心中忐忑不安,個個屏氣凝神,不敢出聲。就連常季也沒敢跟進去,而是在心中掂量再三,大著膽子對皇後回稟道,早朝上聽聞南方起了動亂,北地的戰事依然膠著,朝中大臣意見不一在朝會上起了爭執,陛下心憂國事,想是心中不快。
景煊這些日子裏時常通宵達旦地處理政事,更是在紫宸殿中堆起了沙盤,潛心研究邊境的戰局。調兵遣將、決勝千裏的韜略仿佛盡在年輕皇帝的胸中,連耿敏柔也不由暗自驚訝。
常季躬身道:“陛下是天下萬民的依靠,還望娘娘能勸陛下保重龍體。”
耿敏柔聽過他回稟之事,略作沉思,也獨自一人步入了內殿。
景煊聽聞身後的腳步聲,心知是她。不曾回頭,自嘲地一笑,“朕是一國之君,萬民的依靠,然而誰又可做朕的憑恃?”
她終是心上微瀾,靜靜地走上前去,在他的麵前跪坐下來,凝望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句道:
“陛下無所憑,亦無所恃。”
若出自他人之口,或許稱得上是忤逆君王,惹得龍心大怒也不無可能。然而愕然抬眼望見她的似水明眸的青年皇帝,未知是否聽出了她的話語中不同尋常的柔情,不知怎的就平息了胸中的怒火,連先前抑製不住的煩悶也仿佛忽然就消失無蹤,滿腹不知向何處興師問罪的念頭都消失無蹤。
成為帝後之初,兩人有過一段朝夕相對的時光,看似一切如舊,但聰敏如他們,怎不知淡淡的疏離、恪守禮儀的背後,心已是咫尺天涯。但在這一刻,相對而坐的兩人,雙眼中看到的仿佛依然是昔日的知己。
在年少相識後,又過去了一段時光,她再次意識到彼此命運相連,休戚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