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29(2 / 2)

現在我沒有到北京,“位置說”大概又要衰退了罷,新說如何,可惜我已在船上,不得而知。據我的意料,罪孽一定是日見其深重的,因為中國向來就是“當麵輸心背麵笑”,正不必“新的時代”的青年才這樣。對麵是“吾師”和“先生”,背後是毒藥和暗箭,領教了已經不隻兩三次了。

新近還聽到我的一件罪案,是關於集美學校的。廈門大學和集美學校,都是秘密世界,外人大抵不大知道。現在因為反對校長,鬧了風潮了。先前,那校長葉淵定要請國學院裏的人們去演說,於是分為六組,每星期一組,凡兩人。

第一次是我和語堂。那招待法也很隆重,前一夜就有秘書來迎接。此公和我談起,校長的意思是以為學生應該專門埋頭讀書的。我就說,那麼我卻以為也應該留心世事,和校長的尊意正相反,不如不去的好罷。他卻道不妨,也可以說說。於是第二天去了,校長實在沉鷙得很,殷勤勸我吃飯。我卻一麵吃,一麵愁。心裏想,先給我演說就好了,聽得討厭,就可以不請我吃飯;現在飯已下肚,倘使說話有背謬之處,適足以加重罪孽,如何是好呢。午後講演,我說的是照例的聰明人不能做事,因為他想來想去,終於什麼也做不成等類的話。那時校長坐在我背後,我看不見。直到前幾天,才聽說這位葉淵校長也說集美學校的鬧風潮,都是我不好,對青年人說話,那裏可以說人是不必想來想去的呢。當我說到這裏的時候,他還在後麵搖搖頭。

我的處世,自以為退讓得盡夠了,人家在辦報,我決不自行去投稿;人家在開會,我決不自己去演說。硬要我去,自然也可以的,但須任憑我說一點我所要說的話,否則,我寧可一聲不響,算是死屍。但這裏卻必須我開口說話,而話又須合於校長之意。我不是別人,那知道別人的意思呢?“先意承誌”的妙法,又未曾學過。其被搖頭,實活該也。

但從去年以來,我居然大大地變壞,或者是進步了。雖或受著各方麵的斫刺,似乎已經沒有創傷,或者不再覺得痛楚;即使加我罪案,也並不覺著一點沉重了。這是我經曆了許多舊的和新的世故之後,才獲得的。我已經管不得許多,隻好從退讓到無可退避之地,進而和他們衝突,蔑視他們,並且蔑視他們的蔑視了。

我的信要就此收場。海上的月色是這樣皎潔;波麵映出一大片銀鱗,閃爍搖動;此外是碧玉一般的海水,看去仿佛很溫柔。我不信這樣的東西是會淹死人的。但是,請你放心,這是笑話,不要疑心我要跳海了,我還毫沒有跳海的意思。

魯迅。一月十六夜,海上。

(原載於於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二日《語絲》周刊第一一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