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30(1 / 2)

1926-1927從北京到到廣州(九)

我到中山大學的本意①(1927)

背景:

民國十六年(1927年)4月21日,魯迅應聘到廣州中山大學三個月零三天(實際教學才一個月),即不惜與校方反目,遽然辭職。長期以來,關於魯迅這一突發之舉的原因,比較流行的一種說法是顧頡剛從廈門大學來中山大學任教,魯迅不願與其合作共事。顧頡剛4月18日抵達中山大學,魯迅於三天後即向校方提交了辭呈。據魯迅的好友許壽裳回憶:“有一天,傅孟真(其時為文學院長)來談,說及顧某可來任教,魯迅聽了就勃然大怒,說道:‘他來,我就走’,態度異常堅決。”

然而這隻是一個借口,實則另有原因。1927年蔣介石發動了“四一二”清黨行動。15日,廣州國民黨當局開展對共產黨人和進步學生的大搜捕,僅中山大學一地,就有40餘名共產黨人、進步學生遭軍警逮捕。魯迅聞訊往中山大學,召集係主任商量對策。關於開會的原由,時任中山大學教授的何思源後來回憶道:“這次會議不是學校當局召開。戴季陶、朱家驊不可能召開這樣一個會,傅斯年沒有資格也不願召集。魯迅就對許多人說:‘你們看怎麼辦?學生被捕抓走,學校有責任,我們應當對學生負責,如果軍隊隨便到學校亂抓人,學校就沒有安全了。’於是他決定下午召開緊急會議,朱家驊知道後也參加了,戴季陶沒有參加。”在會上,魯迅痛斥國民黨的反動行徑,並當場呼籲營救被捕學生。朱家驊卻說:“關於學生被捕,這是政府的事,我們不要對立”,“我們要聽政治分會的,黨有黨紀,我們要服從”。就這樣,此次會議無果而終。

談起當年魯迅在廣州的遭遇,許壽裳說:“清黨事起,學生被捕者不少,魯迅出席各主任緊急會議,歸來一語不發,我料想他快要辭職了,一問,知道營救無效。不久,他果然辭職,我也跟著辭職。”

辭職後,魯迅仍停留廣州一段時間,潛心寫作。

小峰兄:

收到了幾期《語絲》,看見有《魯迅在廣東》的一個廣告,說是我的言論之類,都收集在內。後來的另一廣告上,卻變成“魯迅著”了。我以為這不大好。

我到中山大學的本意,原不過是教書。然而有些青年大開其歡迎會。我知道不妙,所以首先第一回演說,就聲明我不是什麼“戰士”,“革命家”。倘若是的,就應該在北京,廈門奮鬥;但我躲到“革命後方”的廣州來了,這就是並非“戰士”的證據。

不料主席的某先生——他那時是委員——接著演說,說這是我太謙虛,就我過去的事實看來,確是一個戰鬥者,革命者。於是禮堂上劈劈拍拍一陣拍手,我的“戰士”便做定了。拍手之後,大家都已走散,再向誰去推辭?我隻好咬著牙關,背了“戰士”的招牌走進房裏去,想到敝同鄉秋瑾姑娘,就是被這種劈劈拍拍的拍手拍死的。我莫非也非“陣亡”不可麼?

沒有法子,姑且由它去罷。然而苦矣!訪問的,研究的,談文學的,偵探思想的,要做序,題簽的,請演說的,鬧得個不亦樂乎。我尤其怕的是演說,因為它有指定的時候,不聽拖延。臨時到來一班青年,連勸帶逼,將你綁了出去。而所說的話是大概有一定的題目的。命題作文,我最不擅長。否則,我在清朝不早進了秀才了麼?然而不得已,也隻好起承轉合,上台去說幾句。但我自有定例:至多以十分鍾為限。可是心裏還是不舒服,事前事後,我常常對熟人歎息說:不料我竟到“革命的策源地”來做洋八股了。

還有一層,我凡有東西發表,無論講義,演說,是必須自己看過的。但那時太忙,有時不但稿子沒有看,連印出了之後也沒有看。這回變成書了,我也今天才知道,而終於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裏麵是怎樣的東西。現在我也不想拿什麼費話來搗亂,但以我們多年的交情,希望你最好允許我實行下列三樣——

一,將書中的我的演說,文章等都刪去。

二,將廣告上的著者的署名改正。

三,將這信在《語絲》上發表。

這樣一來,就隻剩了別人所編的別人的文章,我當然心安理得,無話可說了。但是,還有一層,看了《魯迅在廣東》,是不足以很知道魯迅之在廣東的。我想,要後麵再加上幾十頁白紙,才可以稱為“魯迅在廣東”。

回想起我這一年的境遇來,有時實在覺得有味。在廈門,是到時靜悄悄,後來大熱鬧;在廣東,是到時大熱鬧,後來靜悄悄。肚大兩頭尖,像一個橄欖。我如有作品,題這名目是最好的,可惜被郭沫若先生占先用去了。但好在我也沒有作品。

至於那時關於我的文字,大概是多的罷。我還記得每有一篇登出,某教授便魂不附體似的對我說道:“又在恭維你了!

看見了麼?”我總點點頭,說,“看見了。”談下去,他照例說,“在西洋,文學是隻有女人看的。”我也點點頭,說,“大概是的罷。”心裏卻想:戰士和革命者的虛銜,大約不久就要革掉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