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30(2 / 2)

照那時的形勢看來,實在也足令認明了我的“紙糊的假冠”的才子們生氣。但那形勢是另有緣故的,以非急切,姑且不談。現在所要說的,隻是報上所表見的,乃是一時的情形;此刻早沒有假冠了,可惜報上並不記載。但我在廣東的魯迅自己,是知道的,所以寫一點出來,給憎惡我的先生們平平心——

一,“戰鬥”和“革命”,先前幾乎有修改為“搗亂”的趨勢,現在大約可以免了。但舊銜似乎已經革去。

二,要我做序的書,已經托故取回。期刊上的我的題簽,已經撤換。

三,報上說我已經逃走,或者說我到漢口去了。寫信去更正,就沒收。

四,有一種報上,竭力不使它有“魯迅”兩字出現,這是由比較兩種報上的同一記事而知道的。

五,一種報上,已給我另定了一種頭銜,曰:雜感家。

評論是“特長即在他的尖銳的筆調,此外別無可稱。”然而他希望我們和《現代評論》合作。為什麼呢?他說:“因為我們細考兩派文章思想,初無什麼大別。”(此刻我才知道,這篇文章是轉錄上海的《學燈》的。原來如此,無怪其然。寫完之後,追注。)

六,一個學者,已經說是我的文字損害了他,要將我送官了,先給我一個命令道:“暫勿離粵,以俟開審!”

阿呀,仁兄,你看這怎麼得了呀!逃掉了五色旗下的“鐵窗斧鉞風味”,而在青天白日之下又有“縲絏之憂”了。

“孔子曰:‘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怕未必有這樣僥幸的事罷,唉唉,嗚呼!

但那是其實沒有什麼的,以上雲雲,真是“小病呻吟”。

我之所以要聲明,不過希望大家不要誤解,以為我是坐在高台上指揮“思想革命”而已。尤其是有幾位青年,納罕我為什麼近來不開口。你看,再開口,豈不要永“勿離粵,以俟開審”了麼?語有之曰: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此之謂也。

我所遇見的那些事,全是社會上的常情,我倒並不覺得怎樣。我所感到悲哀的,是有幾個同我來的學生,至今還找不到學校進,還在顛沛流離。我還要補足一句,是:他們都不是共產黨,也不是親共派。其吃苦的原因,就在和我認得。

所以有一個,曾得到他的同鄉的忠告道:“你以後不要再說你是魯迅的學生了罷。”在某大學裏,聽說尤其嚴厲,看看《語絲》,就要被稱為“語絲派”;和我認識,就要被叫為“魯迅派”的。

這樣子,我想,已經夠了,大足以平平正人君子之流的心了。但還要聲明一句,這是一部分的人們對我的情形。此外,肯忘掉我,或者至今還和我來往,或要我寫字或講演的人,偶然也仍舊有的。

《語絲》我仍舊愛看,還是他能夠破破我的岑寂。但據我看來,其中有些關於南邊的議論,未免有一點隔膜。譬如,有一回,似乎頗以“正人君子”之南下為奇,殊不知《現代》在這裏,一向是銷行很廣的。相距太遠,也難怪。我在廈門,還隻知道一個共產黨的總名,到此以後,才知道其中有CP和CY之分。一直到近來,才知道非共產黨而稱為什麼Y什麼Y的,還不止一種。我又仿佛感到有一個團體,是自以為正統,而喜歡監督思想的。我似乎也就在被監督之列,有時遇見盤問式的訪問者,我往往疑心就是他們。但是否的確如此,也到底摸不清,即使真的,我也說不出名目,因為那些名目,多是我所沒有聽到過的。

以上算是牢騷。但我覺得正人君子這回是可以審問我了:

“你知道苦了罷?你改悔不改悔?”大約也不但正人君子,凡對我有些好意的人,也要問的。我的仁兄,你也許即是其一。

我可以即刻答複:“一點不苦,一點不悔。而且倒很有趣的。”

土耳其雞的雞冠似的彩色的變換,在“以俟開審”之暇,隨便看看,實在是有趣的。你知道沒有?一群正人君子,連拜服“孤桐先生”的陳源教授即西瀅,都舍棄了公理正義的棧房的東吉祥胡同,到青天白日旗下來“服務”了。《民報》的廣告在我的名字上用了“權威”兩個字,當時陳源教授多麼挖苦呀。這回我看見《閑話》出版的廣告,道:

“想認識這位文藝批評界的權威的,——尤其不可不讀《閑話》!”這真使我覺得飄飄然,原來你不必“請君入甕”,自己也會爬進來!

但那廣告上又舉出一個曾經被稱為“學棍”的魯迅來,而這回偏尊之曰“先生”,居然和這“文藝批評界的權威”並列,卻確乎給了我一個不小的打擊。我立刻自覺:阿呀,痛哉,又被釘在木板上替“文藝批評界的權威”做廣告了。兩個“權威”,一個假的和一個真的,一個被“權威”挖苦的“權威”和一個挖苦“權威”的“權威”。嗬嗬!

祝你安好。我是好的。

魯迅。九,三。

(原載於一九二七年十月一日《語絲》周刊第一五一期。)

①本文原是與李小峰的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