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起那時的辯論來,人是多麼和有限的生命開著玩笑嗬。然而那時卻並無怨尤,隻有一事覺得頗為變得特別:對於收到的長信漸漸有些仇視了。
這種長信,本是常常收到的,一向並不為奇。但這時竟漸嫌其長,如果看完一張,還未說出本意,便覺得煩厭。有時見熟人在旁,就托付他,請他看後告訴我信中的主旨。
“不錯。‘寫長信,就是反革命的!’”我一麵想。
我當時是否也如K委員似的眉頭打結呢,未曾照鏡,不得而知。僅記得即刻也自覺到我的開會和辯論的生涯,似乎難以稱為“在革命”,為自便計,將前判加以修正了:“不。‘反革命’太重,應該說是‘不革命’的。然而還太重。其實是,——寫長信,不過是吃得太閑空罷了。”
有人說,文化之興,須有餘裕,據我在鍾樓上的經驗,大致是真的罷。閑人所造的文化,自然隻適宜於閑人,近來有些人磨拳擦掌,大鳴不平,正是毫不足怪,——其實,便是這鍾樓,也何嚐不造得蹊蹺。但是,四萬萬男女同胞,僑胞,異胞之中,有的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有的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怎不造出相當的文藝來呢?隻說文藝,範圍小,容易些。那結論隻好是這樣:有餘裕,未必能創作;而要創作,是必須有餘裕的。故“花呀月呀”,不出於啼饑號寒者之口,而“一手奠定中國的文壇”,亦為苦工豬仔所不敢望也。 我以為這一說於我倒是很好的,我已經自覺到自己久已不動筆,但這事卻應該歸罪於匆忙。
大約就在這時候,《新時代》上又發表了一篇《魯迅先生往那裏躲》,宋雲彬先生做的。文中有這樣的對於我的警告:
“他到了中大,不但不曾恢複他‘呐喊’的勇氣,並且似乎在說‘在北方時受著種種迫壓,種種刺激,到這裏來沒有壓迫和刺激,也就無話可說了’。噫嘻!異哉!
魯迅先生竟跑出了現社會,躲向牛角尖裏去了。舊社會死去的苦痛,新社會生出的苦痛,多多少放在他眼前,他竟熟視無睹!他把人生的鏡子藏起來了,他把自己回複到過去時代去了,噫嘻!異哉!魯迅先生躲避了。”
而編輯者還很客氣,用案語聲明著這是對於我的好意的希望和慫恿,並非惡意的笑罵的文章。這是我很明白的,記得看見時頗為感動。因此也曾想如上文所說的那樣,寫一點東西,聲明我雖不呐喊,卻正在辯論和開會,有時一天隻吃一頓飯,有時隻吃一條魚,也還未失掉了勇氣。《在鍾樓上》就是豫定的題目。然而一則還是因為辯論和開會,二則因為篇首引有拉狄克的兩句話,另外又引起了我許多雜亂的感想,很想說出,終於反而擱下了。那兩句話是:“在一個最大的社會改變的時代,文學家不能做旁觀者!”
但拉狄克的話,是為了葉遂寧和梭波裏的自殺而發的。他那一篇《無家可歸的藝術家》譯載在一種期刊上時,曾經使我發生過暫時的思索。我因此知道凡有革命以前的幻想或理想的革命詩人,很可有碰死在自己所謳歌希望的現實上的運命;而現實的革命倘不粉碎了這類詩人的幻想或理想,則這革命也還是布告上的空談。但葉遂寧和梭波裏是未可厚非的,他們先後給自己唱了挽歌,他們有真實。他們以自己的沉沒,證明著革命的前行。他們到底並不是旁觀者。
但我初到廣州的時候,有時確也感到一點小康。前幾年在北方,常常看見迫壓黨人,看見捕殺青年,到那裏可都看不見了。後來才悟到這不過是“奉旨革命”的現象,然而在夢中時是委實有些舒服的。假使我早做了《在鍾樓上》,文字也許不如此。無奈已經到了現在,又經過目睹“打倒反革命”的事實,純然的那時的心情,實在無從追躡了。現在就隻好是這樣罷。
(原載於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七日上海《語絲》第四卷第一期)